(7)
三年后。
二月的晚风吹起江边竹林里新鲜青笋的香味。湿润的泥土和腐烂的竹叶都飘出香味来跳舞。
已经凌晨,幸福的人都在安稳的睡梦里开始了旅行。一幢只有两层楼的楼房还安静的亮着灯,二楼的灯光格外晃眼。
巨大的落地窗掏空了面向江面的所有墙体,透过玻璃内强烈的灯光足以分辨升起了一半的帘子是统一的绛红色。
玻璃外是宽阔的露天阳台,错落有致的摆放着十余盆曲折的植物。一片用花枝编织得天衣无缝的花篱依附在包围阳台的纯白栏杆上,叶绿花黄。
这便是汪舜霏扩张后刚刚满一年的花茶店,她维持了一年多的生意红火的旧铺子也只是一个不起眼的路边小店。
这幢小楼在附近的一片白墙青瓦、红梁肃穆的仿古民居中显得鹤立鸡群。它太矮,平平的房顶没有任何装饰,矮得佝偻,而用各种元素堆砌的气势却又可以称得上堂皇。
人们每天在这里喝茶、买茶叶、吃糕点、挑选预定时新的花卉,如织的人流将大把悠闲的时间砸在这长江边滞留的浪峰上享受着平静的欢愉,如果停留在麓城需要一个理由,那么这个地方这份情怀绝对可以提名。
日子缓慢得让大家都逐渐忘记了,汪舜霏刚刚买下这里的时候,由于多年来从没有人居住过,它还是一个连门窗都没有安装的空盒子,和一座破庙无异。
现在,“奈何花茶店”在麓城已经家喻户晓。回归了麓城的生活如同她梦想的一样,仅仅是花和茶,也能够把点点滴滴都做得魅惑入骨。
可惜对于汪舜霏,麓城人记得的事情她都记得,麓城人忘记的事情她也记得。所以这房子在她的心里,还是和刚刚买下的时候一样,如同一个连佛像都不曾供奉的破庙,江风会毫不留情的吹进来、江雨会密密麻麻的打上来。
人总会走过很多的地方、看过很多的故事,却只有一个地方是静止得让时间无法流动、让故事无法前进的。这地方就像你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只有你自己知道它价值连城的珍贵,即使无光却也辉煌。
“啪——”,响亮的瓷器破碎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房子里高大宽阔的空间被生硬的分割,没有一点转折。
汪舜霏一手揽在胸前轻轻握着宽大厚重抵得上半床被子的浅灰色毛绒披肩,一手把已经摔碎的盘子扔进垃圾桶内。碎片在她手里一片一片被抛下,她盯着它们再次粉身碎骨,麻木的想象并拼接着它们本来的面目,从而判断它们阵亡的数量,棕色的瞳孔空洞而黯淡。
整个厨房收拾得整洁有序,一看就知道是表姐顾巧美打理的,那一堆堆高高的茶盘,摆放的方式和她从小摆放东西的样子如出一辙。
只有两个没洗的杯子还放在台上的茶盘里,汪舜霏看着其中一个杯子把儿朝着左边的,浅浅的笑容温馨而明亮,她立马便想起了惯用左手的表姐端着茶杯喝茶、喝完茶把茶杯放下的样子。
她捡起杯子放到水池,水管里此时只有冷水,她只是站在那里看放满冷水的杯口水花溅起,杯子用了才刚一年,杯口的金线圈已经脱落。
她多希望这杯口不是溅起冷冷的水花,而是飘散出腾腾的热气。因为怕冷,最终也没有伸手去洗。
她关上水龙头,手边披肩上坠下复杂的毛绒穗子沾上了水。取下墙上的干毛巾包住穗子,试图挤压出水分。
似乎因为没有力气去做这繁琐的工作便放弃了。她缓缓蹲下,打开壁柜。
厨房的只亮着一个瓦数很小的灯,柜子里黑乎乎的。她累到懒得再站起来去开灯,顺手从宽大的睡衣口袋里抽出一把很旧飞手电筒,打开照亮,细致的清点起各色茶具的数目。
她蹙着眉数着这些因为频繁使用而渐渐显旧的茶具。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卸下所有武装、没有丝毫修饰、没有任何个性和自我的单纯女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蹲在自家昏暗的厨房里,借助一束手电的刺眼光芒,默默数着一群住在冰冷漆黑的壁柜中任劳任怨的茶具深夜里的孤独。
良久,终于数清楚了,她站起来,踮起脚尖伸手去开头顶的壁柜。
手电的光束照着,里面也装满了各种各样的茶具、餐具,它们不说话、不活动、也没有情绪。
她一样一样的数,有的款式数了一次又一次。那些装在精致的盒子里的骨瓷杯子,她检查得很认真。
穿着厚厚毛绒袜子的双脚在臃肿的棉布拖鞋里维持着抬高的姿势有些打颤。
她终于关上壁柜,放平了脚站稳,走到厨房门边,从钉在门后的一个布袋子里找出一个小本子,封面印着满满的桃花没有一片叶子,规规矩矩的“奈何花茶”四个字反倒显得花哨轻浮。
她细心的看完了半个本子上对茶具餐具买进、破损等情况的记录,眉头渐渐拧做一团,最后无奈的在最新的一页写下刚刚清理的摔碎的餐具的品种、数量以及日期。
写完下意识的打开另外几个小的壁柜查看茶叶的储量,在心内盘算了一阵,疲惫的揉着鼻梁,仍舍不得关上壁柜,开始慢慢检查每一个盒子、每一个袋子里的茶叶。
这些大部分都是来自她自己的茶园、苗圃的花茶。对于性格孤僻的汪舜霏,生意绝不是她的理想职业,无论赚钱赔钱。只是当年她守着麓城、守着那家破旧狭小的茶寮时,她看着那些从别人的作坊、工厂、有的甚至是千里迢迢运来的茶叶,她就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做不到大家眼中强势优秀的汪舜霏,那她就只剩下这些茶叶了。可是这些茶叶都是别人的,如果有一天这些人也由于她不是大家眼中的理想的汪舜霏而不再给她供应这些茶叶,她便会一无所有。
麓城有大片大片的茶山,绵延不断。最后,终于有一片成了她自己的。不仅因为当初对父亲说过的狠话。只是因为她太想保住自己已经拥有的一切。
她一直一个人主导、料理各种繁琐而重要的程序,曾经理所当然的以为忙碌便是充实。直到如今,自己还是常常一个人,在空空的屋子里,面对这些已经是自己的茶和花制作的茶叶,心里的感觉和以前却似乎没有区别,唯一的变化便是那些她已经倍觉安慰的微小的安心,或者是房子变得更大,空旷变得更多。
地上有大大小小的火炉和茶壶,旁边的木架子上堆着各式各样做糕点的模具,架子下是几大袋还未拆开的面粉和数量不菲的新鲜鸡蛋……
厨房很大,和一般想象的花茶店的厨房相差甚远。里面的厨具十分齐全,就连蒸笼、砂锅、烤箱也应有尽有。
偶尔会有一些熟人在她这里聚会,表面上是为了招呼这些人,她才准备得如此到位。
事实上,两桌便饭哪里用得着这样多东西,只是她觉得这样才像一个家,这样才能显得自己没有因为搬出汪家而失去任何温情。无论想要吃什么,都有条件可以做。她对饮食是极有研究的,虽然自从那年中秋节后,再也没有心情和机会做那么多菜了。
她准备着这些繁琐的厨具,和她守着麓城的初衷是一样的,为的仅仅是不想有一天奇迹真的来了,却因为自己准备不足而落得比没有奇迹更加凄凉狼狈。
起身打开存放糕点的柜子,里面干净得让人看不出它是存放糕点的。她微微蹙了蹙眉头,只得悻悻的关上。
把大厅里所有的灯都开着。黑色的地面,黄色的灯光。空荡荡的屋子里人和影子都显得格外渺小无力。
她走近柜台边的货架,许多茶叶都已经缺货。傍晚才从茶园运过来的两箱茶叶堆在花茶店的大门背后,她弯下腰把两个硕大的纸箱子连拖带抱的弄到货架边,从宽大的睡衣口袋里抽出一把剪刀挑破密封箱口的胶布,麻利的撕开。
一个人忙活了好一阵,终于把短缺的茶叶都补齐全了,在收银台上坐了一会儿,翻看最近几天的账目,在和厨房门后一样的小本子上记录了补货的数目、日期、经手人……
她停下笔,呆呆的看着地下的纸箱子,天亮便是花茶店的周年庆了,可是没有一个人在身边来提醒她该做些什么,以至于自己一时也忘记了要做些什么。
宽松的披肩笼罩着她,越发显出身板的瘦弱。
一缸茂盛的水仙花自顾自开着,花缸下叠着几张大小不一的纸,打开来看却是一张张数量不菲的订货单,有的要糕点、有的要茶叶,一笔一笔竟多达十几张,统统是明天要交货的。汪舜霏的眉头立即蹙成一团。
她忧心忡忡的放下单子,抱紧一阵阵发冷的双臂,眼神里看不到任何情绪。脸上也没有一点血色,即使灯光这样灿烂。下巴也比两年前愈发尖削了,更加凸显出两腮宽大生硬的骨骼。
她低着头,一个人懒散的走在店铺的大厅内。一抬手、一提脚,连布料间的摩擦都听得一清二楚。
店内的每张桌子都是藤条编制,桌面都铺着略大于桌子的厚实玻璃,玻璃下显现出颜色各异、图案精致、寓意吉祥生财的云南扎染花布。每把椅子也都是由竹子制成的,颜色和桌子也几乎一致。每天打烊前店员都会把椅子折叠好立在桌子边上。
为了使每一桌客人都能自在轻松的不被打扰,每张桌子与桌子间都摆放着一米多高的常绿盆景,或形态各异的罗汉松,或鲜红诱人的火棘果,或青翠欲滴的龟背竹……郁郁葱葱好几十盆,把店内装点得如同植物展览馆。
环顾四周,墙壁上挂着寓意吉祥的各种十字绣绣品。都是汪舜霏亲手绣的,她常年失眠,只做出这些绣品来。
除了宽敞的大厅和一应俱全的厨房,还剩一间小小的摆着几张大长方餐桌的餐厅相对隔离。每张餐桌都用精巧的屏风分开,墙上挂着两幅价值不菲的刺绣。麓城电视台今年引进的两个广告,都是在这个狭窄的空间里谈成拍板的。
她整理了几张桌子上杂乱的杂志、报刊,特意把绢豆绿色茶叶形状的菜单放在最上面,走进小小的餐厅,逐一检查堆在墙角的几张屏风是否有损坏,大厅有时也需要用这些屏风为客人隔离出一定的空间。
放心的带上门,她把墙角靠着落地窗一堆乱放的桌布一一叠成方块放在一摞厚实的玻璃上。旁边堆着十几张折叠式的木桌子和很多折叠好的竹椅,这都是白天摆在阳台上的桌椅,夜间都收进了大厅。
她叠得很慢、很认真,夜已经很深,人已经很疲惫,她却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桌布给她叠,多几张,再多几张。
白天人来人往的热闹像窗外的江水般在她心里涌起又落下了。无论黑夜怎样磨蹭,慢的总是很慢,要完结的也总该完结。十几张桌布终于还是叠完了,她感觉只用了叠一张桌布的时间。
看着它们规规矩矩的睡在寒气侵骨的玻璃上,因为相互重叠着取暖,想必并不会冷着冻着。虽然它们本来都是寒冷的深蓝色。
她孤零零的转过身,伸出冻得发紫的双手去拉细细的绳子,降下落地窗上的帘子,披肩在手臂上慢慢松滑。
窗外的江面所有的泊船都已经黑灯瞎火,只剩了桥上高高的路灯如同剑麻花一样突兀白净的亮着。可惜此时,它没有为任何车辆照亮黑夜的道路。
沿江的街道上也亮着微弱的路灯,隐没在江边密不透风的黑黢黢的竹林之下,白天街上的拥挤的行人,此刻一定在梦着幸福的旅行。
二月的凌晨,麓城这江边静寂得连一声虫叫都没有。汪舜霏痛心的怀疑自己曾经在北方的寒夜里噙着泪水想念了无数次的麓城夜里的鸡叫、鸟叫、虫叫、猫叫、狗叫、人声……统统是幻象。事实上什么都没有存在过,北方没有的,其实家里也没有。
她走到楼下,一楼也还有灯亮着。关上大门,屋内潮湿阴暗,水泥糊的墙壁上有斑驳的水的印记。
墙边的一根电线、一个灯泡,便是汪舜霏自己组装的简陋照明组合,昏黄黯淡的挂在孤零零的水泥钉子上。
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灰暗的泥土,半间屋子都摆着时令盆景,虞美人、蟹爪兰、瓜叶菊、兰花、茶花……
汪舜霏在离城里不足两公里的乡下租了几片空地,开辟了自己在麓城已颇有名气的苗圃。
她请附近的农户帮忙经营照看,每周会去看两三次,常常在苗圃一待就是几个小时。有时直到天黑,就一个人握着手电回来。
赵潜想去接她。当初开店、租苗圃、买茶园、成立炒茶作坊,在经济上都得到了赵潜的鼎力相助。他的父母去世时留下的财产并不多,他却可以为了她用尽心思竭尽全力直到她实现理想。
她却并不告诉他自己什么时候去苗圃。补偿、扶持他的方法还有很多。
她自己搬了这些盆景放在这里,表面是为了招揽生意,其实是她离不开这些花。她活着,并没有太多的快乐,勉强还有花卉能让她感知到自己的存在。
还有半间屋子用搭建活动板房的泡沫板隔离着,一扇小小的木门从缝隙中投射出强烈的光亮。
打开门,门向左开,右边还有一扇暗红的实木大门虚掩着,门缝里没有一丝光亮。
小小的空间里亮着10来颗明晃晃刺眼的灯泡,里面温度很高,足以烤熟一只蛋糕吧。
地上精心铺着厚厚的麦秆或稻草做的草苫,柔软干燥的和着温暖的空气发出燃烧般热烈舒缓的气味。
半米高的木架子上间隔平均的摆着一溜溜颜色各异形态惊艳的牡丹花,有的已经完全绽放,有的还打着花骨朵儿,紫色中间点缀着白斑,黄色旁边开着红花,一盆一盆、一朵一朵,汇成一簇一簇,正姹紫嫣红的比美。
墙角堆着两堆才从牡丹花盆上取下没几天的草苫,造型如同带帽的蓑衣。
温室花房里,汪舜霏脸上红彤彤的像搽了粉。她环抱着双手把花儿都一一看了一遍,褪下披肩,蜷缩在靠墙的一个单人沙发上,任由强烈的灯光在冬夜里烘烤她憔悴的面容,迷糊的睡去了。
身旁虚掩着的门内便是她的卧室,从家里搬出来已经很久很久,她没有再回去过,不论春节端午中秋还是除夕,也不论家里是否叫她回去。
倒是偶尔会和叔叔、姑姑、巧美、赵潜在外面相聚,却也不会提起她认为“封建、恶毒”的奶奶,和软弱的爷爷。即使奶奶会在大街小巷和别人褒贬他的是非,说她从不去看老人,她也并不在意。
父母也从来不找她,因为她每天都在电视上出现。她也从来不过问,她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享受过有父母的好处,也就没有力气去承担有父母的痛楚。
……
潜意识里的碎片在梦中闪过。
阴暗的房子里,奶奶满身的横肉像一头慵懒的大象,坐在年幼的汪舜霏对面满口污言秽语的指责汪舜霏并侮辱她的母亲……
爷爷垮下一张满是褶皱的脸指着桌上的走读证明,冷冰冰的说,“好端端的从学校搬出来作什么?你不上学时虽然住在我这里,但我不是你的监护人,我没有办法给你签这证明。”
“爸爸,不要抓我……”她在梦里喊,眼角流出滚烫的泪水……
过了大约两个小时,早上三四点钟,屋子里有轻微的响动……
汪舜霏警觉的侧过头,仍然闭着眼睛,默不作声的听这动静。
有毛绒绒的被子碰到她的下巴,她笑着,吃力的睁开眼,屋子里一片明晃晃的光亮。
“姐……”朦胧之中看着顾巧美的身形,她轻声叫她,睁开眼时她正脱下手套伸手捂着冻得发紫的鼻尖儿。
一时间,汪舜霏懵懵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她笑着从被子中伸出双手去拉顾巧美,“来,”她说着把顾巧美拉近到自己身边坐下,用被子捂着她的身子。两个人挤在小小的沙发上,汪舜霏潮烧红润的指尖分明触到顾巧美柔软的呢子大衣上厚重的露气。她紧紧挎着表姐的手臂,抓住她的双手有节奏的轻轻揉搓,把自己的温度传给她。
顾巧美担心的看着她,“你怎么睡这儿了?”
“一个人,睡哪里都一样。何况这里又亮又暖和。”她笑着抬头,悍然直视着灯光,足足几十秒,没有丝毫躲闪的意思。
直到顾巧美说,“师傅们都来了,已经在和面了,去看看吗?”
汪舜霏头昏脑胀的点点头,仍旧抱着被子,蜷缩着身子,目光直直的。
顾巧美轻轻的舒了口气,问她,“摆在门口的海报放在哪里?我先拿上去布置了。
“在收银台下面左边的第三个格子里。”汪舜霏略想了想,“今天的鸡蛋和面粉只怕不够用,天亮就打电话让他们送货来……还有……”她把头埋在弯曲浓密的长卷发里,只露出两个眼睛和一个大额头,想了几秒钟,“茶叶,叫他们再送货来……”
“好,我知道了。那我先上去,等天亮了再来帮你搬这些花儿上楼,你再休息会儿吧?”顾巧美掀开被子起身说,她的帽子挂在门边,毛绒绒的帽檐儿上面结着璀璨的水珠。
汪舜霏也跟着站起来,脚有些打颤,“姐……”顾巧美回过头眼神期待的等着她的下文……
汪舜霏迟疑了一下,“我可以抱抱你吗?”低声请求似的询问着。
顾巧美先是楞了,接着便露出善良的笑容,脸庞上的酒窝像是两个小眼睛,可是她发现汪舜霏的表情格外凝重。
她主动走过去,抱了抱汪舜霏,轻轻拍她的背,像在哄自己刚刚满过三岁的孩子。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汪舜霏郑重的说了一声“谢谢。”
顾巧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脸色红润的望着汪舜霏长发散乱中暗黄的脸庞,摇头微笑说“不客气。”
她和汪舜霏是完全不一样的两种女子,她没有读过汪舜霏那样多的书,从小到大都没有走出过麓城,心里没有汪舜霏那样多“奇怪”的想法,父母离开后她寄养在汪家的生活是很快乐的,长大后过着和麓城大多数同龄女子一样相夫教子的安稳生活。
她知道自己平凡得没有任何特色,如果不是自家表姐,当年在同一所学校上学的汪舜霏恐怕永远也不会注意到这个人。如果不是自家表姐,如今的汪舜霏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把花茶店交给她经营管理。
但是,汪舜霏却更加明白,如果不是自家表姐,她也绝不会把自己两岁的孩子放在家里,两年如一日起早贪黑的为汪舜霏打理店铺,更不会在这个本应在家高枕安眠的时刻赶过来为天亮后花茶店的周年庆做准备。
现在的顾巧美已经很会做生意,然而生意之外的她也如同生意之外的汪舜霏一样,还是本来的自己,或脆弱或平凡或简单。
“好了,我上去了。”
“我换个衣服就来。”
两人携手进了卧室,汪舜霏打开灯,房间还算大,家俱摆设也算齐全,高大的屏风绵延的隔离着一间小小的客厅,只是比外头的花房冷清得多。
汪舜霏跟在表姐身边,看着她爬上放在衣柜背后的一架木梯,慢慢的上了楼,取下插在二楼特制的木地板上锁孔里的钥匙,自己才转身进了卫生间去洗漱。
顾巧美和店员们是走墙外的露天楼梯上的二楼,这个露天楼梯是外人所知的唯一上二楼的通道。
造房的屋主本来在屋内也设计了复杂的阶梯连通一二楼,却只是了留出空间并未打造楼梯,位置正是此时汪舜霏卧室摆衣柜的地方,上方便是那间小小的餐房一角。后来汪舜霏把原本设计好的一米宽的楼梯口封了,只留一个小口可以使人上下,在上面铺上地砖,木板上装着锁,从二楼用钥匙打开或从一楼打开都能掀开木板,借着一架木梯便能上下,用衣柜和窗帘挡着木梯,便不易被人察觉。
……
今年的除夕比往年推迟了将近一个月,公历日期已经是二月中旬,离除夕却还有一个周的时间。
店门开了不到两个小时,顾客鞋子底儿上带进来落在门口的泥土已经惨不忍睹。
虽然放寒假的实习生已经可以帮着晚间新闻配音,但出像部分按例仍得由汪舜霏来完成,所以按理儿她还是要去电视台一趟的,那样到底才是个上班的样子。
她打起精神,素面朝天的往电视台去。
在大桥上远远便能望见刚刚投入使用不久的广电大楼高高的塔尖。江面的冷风“嗖嗖”的吹起来,掀起她敞开着的大衣的一角,她刚想伸手扣上扣子,冷不防便打了个喷嚏。
身后的人力三轮车“铃铃”的拉响铜铃,她走在人行道上,下意识的回身忘了一眼。
车夫是个敦实的中年男人,戴一顶很旧的军绿色帽子,车上的座位空着。她微笑着,并不去看车夫,自顾自的走着。
“你是汪舜霏。”车夫叫她,语气不是在询问她是谁,而就是在叫她。
她停下来,转身问,“大哥您有事吗?”
“来,我送你,是去上班吧?”车夫热情的招呼着,示意她上车。
她受宠若惊的笑着,却又不好推辞,只得坐上去,客气的说,“谢谢,请送我到广电局”。
和很多小城市一样,麓城的街道上游走着很多三轮车,有人力的、有电力的。汪舜霏坐在车上,车夫缓缓的蹬着,擦肩而过的电力三轮车丢下一阵寒风灌进来,吹得她的脸发白。
几年前在这条街上采访一个电力三轮车的车夫,向大家宣传电力三轮车的方便、快捷,那也是在这样熟识的冬天,街边店铺的竹椅还保持着几年前背靠着树干的样子,一草一木也还熟悉得像是昨天才打过招呼,欢喜的电力三轮车夫们还唱着昂扬的歌儿呼啦而过,可是今年规范城市秩序的任务中,有一项却是取缔电力三轮车……
汪舜霏在广电局后门停车场的门口下了三轮,付钱的时候看见车夫伸过来的那双手,一双半旧的手套露出五节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的手指,心里像是被人戳了脊梁骨似的升起一阵寒凉,久不能散。
十一楼的新闻制作室,大家都脱下外套挂在挂衣架上,唯独汪舜霏怕冷,在空调房里也不敢脱。同事们都在议论电视台晚上在花店里的聚会将有怎样的新鲜节目,她一脸的平静,也没有丝毫的神秘,仿佛这个话题本来就不具备新鲜的谈资。
巨大的落地窗外江面寒气升腾,微弱的阳光笼罩着周围层层叠叠的山丘。休息的间隙,汪舜霏总是抱着装满开水的茶杯魂不守舍的注视着远处路面上游走的三轮车们,电力的、人力的……
……
天还没黑,墙外的楼梯上还整整齐齐摆着两排各方送来的花篮。花茶店已经挂出了休息的牌子,大家忙活着把店内好几十张桌子都折叠了撤下,摆出几张大圆桌。
今晚的聚会还不算单位的年庆,纯属大家自己凑份子吃便饭,不过是烧几个土火锅,打几桌麻将,并没有什么新鲜。
回到麓城的日子久了,汪舜霏早已不知新鲜为何物,甚至连自己曾经蓬勃庞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在渐渐枯竭。对于这一年年无休止重复的单调的热闹,她甚至没有去厨房望过一眼。
火锅和配菜端上桌,店员们便都下班了,只剩下汪舜霏招呼同事们。
“祝贺汪老板的新店开业一周年!”大家笑着举杯。
“预祝月底的李花节顺利举行!”又是举杯。
……
来来回回的喝了一通,汪舜霏已面红耳赤,可惜只是不醉。
正吃着,却听见楼下有停车的声音,不一会儿便有人已走到门口大笑道,“一伙人躲起来吃好的,也不叫我!”
大家回头看,却是岳梨溶。汪舜霏放下酒杯,稳稳的走到门口去扶她,“不是不叫你,是怕请不动你肚子里这个。”说完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眼下的岳梨溶和顾巧美以及麓城大多数同龄女子一样,不论贫穷富裕、不论美貌丑陋,都已结婚生子。
双身子的岳梨溶越发富态了,脸色红润得像温室里的牡丹花,加上冬天穿着累赘,形态俨然已经是一个妇人了。她路过柜台时看到花缸里开得花团锦簇的水仙花,极为欢喜的凑上去闻了闻,顺手把手里一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放在柜台上,转身看着汪舜霏说,“你这周年庆的广告打得铺天盖地,不来看一眼又怎么好意思,说给你送花篮吧,那岂不是买了你苗圃的花儿又送到你花茶店来了吗。”边说边笑着向饭桌走去,“所以给你买了点别的东西……”转身又强调了一番,“你放心,是国货!”
“多谢费心。”汪舜霏笑道,扶她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了,亲自为她换了碗筷、递上滚烫的玫瑰花茶。
岳梨溶臃肿的坐着,精神很好,笑着推了一把栗杨,“赶紧吃,吃完陪我打几圈。”
众人一边吃着一边说着玩笑,不在话下。
一行人闹腾到凌晨,汪舜霏一一把他们送出门,自己也已经站不稳当了……
关上大门,她靠在门后,低着头昏昏沉沉的想着,“就这样醉下去吧,再也不要醒过来了。”心内却格外清醒的想着要收拾碗筷、打扫卫生、将店内回复原貌、明早继续开门做生意、往后继续一个人过每天都相同的日子。
她系上围裙,一个人在屋子里慢慢的忙活开来,明黄的灯光辉煌而温暖,她却没有任何抱怨,更没有任何表情。
把吃过的碗筷收拢在一张桌子上分类叠着,再抱进厨房的水池,一个人来来回回跑了好几趟。
把桌上狼藉的剩菜都收进一个大桶,拖进厨房盖上盖子,等着明天收潲水的街坊来挑走。
把麻将都整齐的放进盒子,收起桌布,一起装进前台的柜子。
把垃圾清扫了,装到门口等着环卫工人来收。
拖干大厅和餐厅的地面,用一把小小的拖布,洗了又洗。
把好几十张小桌子都打开来,摆在大厅,回复原样。
把沉重的盆景拖回原位,把每桌的杂志、菜单都放回去。
再到厨房把餐具、茶具、厨具都洗干净,还要把厨房整理整齐……这一项做了整整两个小时。
她瘫软的倒在花房的单人沙发上,灯光仍旧明亮温暖,她却觉得自己浑身寒冷得没有了任何取暖的力气。
架子上只剩下一盆紫色的牡丹花,其余的白天已经卖掉了。“还好还剩这一盆”,她想着,便闭上了眼睛,拉扯毛绒绒的灰色披肩蒙住脑袋,不再有动弹的力气。
……
3月3日。麓城春风村。“相约春风”李花节。
刚刚过完欢腾的春节、元宵,如今又邂逅了这新兴的乡村旅游胜地春风村。麓城并不是真的多单调,如果人心不融入世情,便会为世情所难容,无论外界的欢喜多么庞大,最多也只能羡慕。
这是一个令人看上一眼就会瞬间觉得自己对“隆重”、“盛况”、“壮观”一类形容词的想象力竟如此匮乏的地方。
倒不是这里的基础建设有多好,也不是这里的典礼仪式有多热闹,这里和麓城所有的村镇一样闭塞而贫穷,曾经甚至有统计数据显示该村是全县最穷的村之一,原住人口大量外出务工,全村百分之九十的儿童为留守儿童。
而眼前的春风村,仅仅是几千亩绵延不绝如雪绽放的李花便足够占据完人们所有的想象空间。
汪舜霏也算是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花、听过很多故事的人,当这足以使人惊叹得词穷的胜景终于将春风村人这几年坚持而艰难奋斗的成果真实的展现在人们面前时,她仍是不可置信但心悦诚服的笑了。一群人的力量毫无疑问会大过一个人的绵力,她总算是承认无论自己种了多少花,只怕一个人种一辈子也抵不上春风村人合力奋斗几年后换得的任何一个春天。
镜头里,漫山遍野的李花如雪一般铺天盖地的抢着上镜,点缀一旁的油菜花金灿灿的笑着跳舞,同行的记者都笑了,“我们需要航拍。”
镜头里,订货商与春风村的订单一笔一笔的签订,闭塞弱小的村庄终于看到了曙光。
镜头里,前来取经学习的人们与春风人交流着亲密得像是自家人……早春三月,春风村如雪的花海里,栗杨举着摄像机乐呵呵的拍着素材,汪舜霏与他并排站着,随着他的镜头望向不远处的人群,她静静的凝固了目光,心内的震撼远远大于看见这一山又一山的李花时不可置信的赞叹。
她的父亲、汪三爷,穿着那身熟悉的旧皮衣,如同梦里一般精神饱满,正与村支书一道伫立在李花树下高谈阔论,言谈举止一如当年,只是头顶的白发已清晰可见。
三月的阳光开始柔软,三月的风还留着清寒,三月的李花已经开成麓城的盛事,
汪舜霏静默的注视着父亲,在游人如织的李花树下,所有人都为她的目光闪出一条笔直的道路可以直达心底。可惜这对父女,在繁花似锦的春天,已经隔成了海。
迎面走来一个提着摄像机的年轻男子,他低头专心致志的看着手机,与汪舜霏擦肩而过时她顺势往栗杨的手臂上倒去,造成被撞倒的假象。
栗杨被她碰得偏向一边,连手里的机器也顾不上,关切的扶着她问有没有事,她踩稳十厘米高的靴子站直了,笑着摇头,眼神躲闪。
镜头里的村支书与游人都已走远,她注视着客人那有些佝偻的背影,眼神柔软得像一汪水。栗杨遗憾的看着还没来得及推开的镜头只得作废,忿忿的看着“撞倒”汪舜霏的年轻人已经走过去,“喂!”他叫道。
“对不起啊!”年轻人边走边匆忙的回头,挥动着提着机器的一只手打着“抱歉”的手势,笑容一闪而过便又回头走了。
她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好奇心,随着游人在村子里漫无目的的转悠……
曾经的春风村从来都像是被施过魔咒似的贫穷。
这里地处深山,步行到周围最近的场镇需要四个小时。
周围丘陵遍布,几乎没有一块没有坡度的土地,放眼望去密密麻麻都是灰白灰白的石头。
地形的直接影响便是交通闭塞,原来唯一一条通向外面道路路面宽度相当于一张单人床的宽度。
由于附近没有河流,便面临着水源匮乏的严峻形势。
人们世世代代守着仅有的土地开垦、采伐,最后导致水土流失、土壤贫瘠。
这里具备了所有关于“贫穷”、“落后”的条件,当地居民务农所得的人均年收入不足千元,适龄儿童失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在今天,也许已经很难有人还能想象得到这些状况、这些数字是个什么概念。
曾经,这个地方的一个普通农民不分严寒酷暑的起早贪黑,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肩挑背磨整整一年,却还挣不到一千块钱。
可是一千块钱是多少钱呢?一千块换成百元人民币放在银行的点钞机里过一次,显示器上仅仅显示“10”张。一千块还买不到都市里时尚达人们手里的一个提包。一千块还不够一个城里的孩子上一学期幼儿园。一千块有时甚至治不好一个感冒。
曾经,这里适龄儿童的失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那么,全村每一百个孩子里,顶多只有二十个孩子能享受到社会各界捐助的善款和物资,这意味着,外界的援助之手无从到达。
曾经,这里百分之九十的孩子是留守儿童,这意味着,这个村子几乎就只剩下老人和孩子。
这样的村子,在麓城应该只有一个。
直到几年前外出打工回家的热血青年陈大明带领村民开始了热火朝天的自救和致富。于是,一群老弱妇孺开始修路,然后,越来越多的青壮年回来加入了他们,最后,路修好了,陈大明却被山上滚落的巨石砸中,不治身亡。他的弟弟陈明,成为了后来直到现在的村支书,接替了他的遗愿带领大家继续奋斗。
他们在陡峭的山崖上铺笔直的路,无论严寒酷暑的坚持。
他们像种菜一样在每一个石头缝儿里都种上了李树。
他们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孱弱的树苗。
他们一年一年的等待一年一年的改进。
他们不放弃不后退,春风人的品格和那里的地质结构一样,坚韧不拔。
直到今天,李花又开了,订单都来了,所有的游人都爱上了这里,所有勤劳的汗水和逝去的光荣生命都已经在大家面前开成花海……
和当时在场的所有听到这段历史的人一样,汪舜霏久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恍然间回头,不止自己身旁何时已站着一个年轻男子,中等身材、圆脸、浓眉大眼、短发极为精神,手里提着摄像机。
他也看到了她,“是你?”他先打招呼,分外惊喜。
她礼貌的回应,“这么巧。”她只觉得他分外面熟,细细想来除了刚才被“撞倒”确实没在别的地方见过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一路去寻各自的同伴,他说起自己是麓城人,在市电视台做记者,其间他叫起她名字,她先是诧异,随后也并不在意。
李花节的每一个节目都深深烙着当地的影子,却也不乏变脸等当地人罕见的新鲜节目,春风人的热情和乐观如同石头也如同花。
在村里各山头的农家乐流连了半日,始终没有再见到汪三爷。
面包车在时而笔直时而盘旋的乡村公路上如履薄冰的返回,夕阳渐渐晕染了天边的梯田。
……
失眠的汪舜霏坐在书桌前怔怔的盯着电脑屏幕上春风村专题节目还未完成的稿子,书桌一角堆着一幅宽一米长两米的十字绣《兰亭序集》。
她忐忑的打开摄像机,在栗杨拍到的大堆素材中找寻那个镜头。
唯一一个报废的镜头,可是里面并没有她看见过的人,村支书和一个中年女人在一起谈笑风生……
她盯着镜头里活灵活现的春风村,眼泪忍不住自己痛痛快快的流出来。
打开上锁的抽屉,一个手工刺绣的纤长锦盒静静的躺在里面,锦盒下头是半本旧得发黄的线装书。她缓缓伸出瘦如枯草的颤抖的手,深夜里的眼泪止不住的流……忽然电脑下方弹出一封邮件。
她不忍的关上了抽屉,抬头迟钝的打开白天那个“撞倒”自己的记者的邮件。
照片上一排排葳蕤的李树扎根在灰白的石头缝儿里茁壮开着大片大片的花。下面附着一行字,“祝汪舜霏像春风村的李花一样高贵而坚韧。”
……
烈日下的端午节如同点了炸药般轰动热烈。
居住在麓城的少数民族主要是苗族。有的已经被汉化,在城镇里住着楼房,有的仅仅保留着服装的差异,苗语也很少有人说。但大部分生活在农村的苗族人还是保持着苗族的生活习惯,聚居在苗寨中,用自己的语言交流,保留并庆祝着自己的节日。
但端午节却是苗族和汉族共有的节日,每年的这一天,麓城热闹欢腾得可以用笑声淹没长江。
这里的江水不像江南秀美闻名,这里的龙舟赛也不如凤凰的龙舟赛吸引游人。
就仅仅是封闭落后的边陲小城里有一汪水穿城而过,苗族和汉族为了庆祝自己的节日举办了一场热血沸腾的龙舟赛。没有一个游人,有的只是川滇黔的过路人。这里的任何一个节日、任何一件民族特产都不是为了带动经济而存在的,它们存在是为了让每个人实现从狂欢中获得快乐和存在感的权利。
大桥的车行道上,三轮车、摩托车、公共汽车、轿车、自行车、卡车杂乱穿过,司机偶尔停顿看会儿热闹,喇叭声不绝于耳。车道中央黄衣黄帽白口罩的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路过的行人纷纷掩面加快步子避免尘土。
桥梁左侧的人行道上分散停着卖水果、小吃的三轮车、手推车,各人或忙或闲。
黄毛黑鼻子的流浪狗停在炸小吃的摊位前,坐着边摇尾巴边对着锅里飘出的油烟吠叫,摊贩急得直跺脚呵斥。
许多三轮车后都摆着几个水桶,桶内都用凉水冰着各种煮熟的粽子,各色口味应有尽有。麓城包的粽子不像别的地方用青箬叶包裹,个头小巧、煮熟后都青中带黄,而是以山间最常见的楠竹笋壳包裹,煮熟后仍保留笋壳暗黄中带黑斑点的本色。
所有的竹子在初生时竹笋外都会有一层笋壳保护竹子生长,它们随着竹子的长大自然脱落。在麓城,干燥的竹笋壳都用来制作鞋垫或纳鞋底儿,只有楠竹的竹笋壳用来包裹粽子。
可惜,当麓城人认识到这种粽子的特色准备发展产业时,已经被外地的商家申请了专利。
举着草把子卖糖葫芦的小伙子也挤在桥上看热闹,浇在山楂上的红糖被晒化了顺着竹签子汨汨流下,露出红艳艳的山楂果。即便如此,那签子上流淌的红糖也是自由欢畅的,流到稻草里的时候更是平静坦荡的。
桥梁右侧的人行道上排满了卖艾草、菖蒲、香草的农人,面前堆着各色扎成束的已经被太阳烤蔫的草把,自己蹲坐在装草的背篼上招揽买主。不少老妇驻足议价挑选,一个身穿穿大领对襟红短衣、灰百褶裙长及脚面、头上蓝绿格子长巾裹圆顶的苗族老太太付过钱,边走边抖落艾草根部的泥土,嘴里念念有词。
空地的一溜儿地摊儿上铺满各色玩意儿,摊前拥满了好奇而贪玩小孩儿,睁着一双双滴溜圆的眼睛打量着新奇的玩具。
手里提着一串彩色丝线编裹的粽子的小姑娘举起雄黄香包,用力的吸了一大口气去嗅味道,立马小脸拧成了一团,便龇着牙打了个喷嚏。
每个小孩子都是特别的,可是那么多平庸的成年人是从哪里来的呢?
桥栏两侧、桥下江岸堤坝、沿江马路外侧,绵延千米,都挤满了人群,有的蹲着,有的站着,有的猫着腰,有的索性自己携带了凳子安然的坐着。
一下里喝彩声、加油声、呼叫声、鞭炮声不绝于耳。
穿暗蓝色大短衣、系大腰带的苗族中年男人把小孩儿举在脖子上朝河面张望,滚烫而湿润的江风吹跑了小孩儿手里的气球。
河中心正锣鼓喧天,四队龙舟不分先后中流击水,比赛已经到了最后阶段,胜负即将揭晓,终点处的裁判准备好了挥旗子决出冠军的姿势,翘首等待着各队。
浅滩水面上,各色鸭子成群扑腾,人群欣然下水哄抢,水花四溅,满河鸭毛打着旋儿漂流。抢到两只白毛鸭的年轻女孩浑身滴水光着脚敏捷翻过河堤把鸭子丢给同伴后火速跳下水中继续抓抢。
汽车飞扬的尘土中,活色生香的演绎着这巨幅的动态浮雕,一个身穿黑色绣梅花旗袍的女子默默的穿过这人群从浮雕上消失,她提着摄像机和三脚架回到奈何花茶店,阳台上挤满了观战的人,满墙的蔷薇花篱上开满了瘦小而庞大的各色蔷薇花。
她打开上了锁的抽屉,取出锦盒,揭开盖子,里面平静的睡着一枝干花。干瘪的花枝上有一颗颗小小的疙瘩凸显,所有的花瓣蜷缩成一团紧紧贴着花枝,几段发亮的花枝上残留着强力粘胶的痕迹,黯淡的花朵已经让人无法辨识十年前这是一枝昂扬的桃花。
汪舜霏甚至不敢伸手去碰这枝花,她看着它,平静而坦荡的笑了,脸上闪着暌违多年的青春与满足,“你听,你看,我们的麓城这样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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