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喝酒的样子绝对与众不同:他每次将手里的酒杯送到嘴边仿佛都是一段很遥远的距离——缓——慢——沉——稳。在这段时间内,邻座酒客早已接连几杯下肚,他才啜上一小口。他不嗜酒,却很会品酒,但他平时从不喝酒,他认为饮酒会误事。
然而,他现在又的确在喝酒,他喝酒的时候通常都是在等待,今天也不例外。
少年轻啜了一口酒,伸手探入怀襟,掏出一把短剑来。
少年放剑的地方也与众不同:通常来说,做为一名剑客,多会剑负背上,或系挂腰间,或持握在手,至少在喝酒吃饭时也会摆放在伸手可及的桌面上。尤其是,当一个人持有好剑、名剑、外表华丽的宝剑时,更会放在位置显眼处,用以彰显身份的特殊,亦是在告诉别人----我是一位剑客,一位持有如此不俗之剑的剑客。但,少年的剑,既不是别在腰间,也并非拿在手里,更没有放在桌面,而是藏掖在怀襟内。
少年的剑更加与众不同:此剑剑体短小、光泽暗淡、平凡至极,简直就像是用几块破铜烂铁随意铸造出来的,剑鞘更是粗陋不堪,只差没在鞘身上破出几个洞来。
怀剑?
当然不是。
名剑?
自然也不是,就他的剑相,更像是一把加长的匕首,却又比普通的剑略短,剑不像剑,匕不成匕。天下没有哪种名剑、宝剑会铸成这般模样。
可是,他凝视这把剑的神色里,分明透着一股怜爱之色。如此奇陋的剑,居然也值得有人投入这样的眼神?倘若将这把剑带到城中任一一家当铺里,别说抵当几个铜板,能不被掌柜的赶出门外已算是走运了。
少年的脸上泛过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将剑收回怀襟里头。
酒客走了一批,又迎来了新的一批,邻座的新面孔在不断的更换。他还在等,这么长时间,他的坐姿似乎没有改变过,他的神情也只在他看到自己短剑时的霎那有过微微变化,除此以外依旧如故。就好像他自打从娘胎里出来后就一直是这么一个表情,他的脸仿佛是经人细琢雕刻过的,虽显俊朗,却永远无法在这张脸上写出人类世界的喜怒哀乐、焦躁不安。他在等,是因为他确信他等的人会来。
无论等多久,都不会不来!
入夜。
灯火似锦,换成了与白天里迥然不同的另一个面目。一些王孙公子,游手纨绔,开始了真正属于他们的生活。
“客官,看你在这里坐了一天了,要不......”店小二在入夜前的两个时辰里面至少往少年的位置望过了七八次,这一次可能实在有点忍不住了,小心翼翼的来到少年桌前,毕恭毕敬的说道。
店小二的话没有说完,被“碰”的一声打断——两锭亮灿灿的银子已呈在少年的桌上。
少年未瞧店小二一眼,也没有开口。何必再多言,在喜欢银子的人面前,话已显得多余。因为银子已经替他把要说的话都说了,银子虽然不会开口,却往往比任何人讲的任何话都要见效得多。店小二只是略显诧异的望了望少年,便收好银子知趣的退了下去。
少年继续喝着那壶好似永远喝不尽的酒,慢慢地浅尝着。他知道,不论有多晚,那个人始终会出现。所以他不急,他的动作,甚至于他的呼吸,都是缓慢的……
这是一家生意鼎盛的酒楼茶肆,夜间更是座无虚设。唯少年的桌边仅他一人独饮。
冷,
是少年给人的感觉,
或许这就是到目前为止仍无人跟他同座的原因。
然而,并非人人都惧冷。
一名官差打扮的汉子大步入内,身形魁梧,一脸虬髯,直接走到少年酒桌的对座坐了下去。一柄九环大刀从手上‘呯!’地一声重重丢在桌面,震得桌上的酒壶微微晃动,随即挽了挽袖子,粗声一喝道:“小二,快拿酒来!”店小二应得一声,小跑至酒柜拿酒。
“别的地方没座么?”少年开口,语气平静却逼人。他仍是一样的姿势,不变的神情,然双目却未曾瞧大汉一眼。
官差汉子一愣,似乎无法想象眼前这名长相斯文的蓝衫少年会对他说出一句这样的话。
“这句话,你是在问我?”汉子略微打量了一下少年,似待确定的问道。
“是。”
官差汉子瞪大了眼,疑惑道:“你是外乡人?不认得我?”
少年淡淡道:“我为何要认得你?”
“你既不认得我,不知者无罪。”官差汉子傲然说道:“现在我就可以告诉你,我是知府林大人麾下的第一巡捕、本城的总捕头。”
少年提起酒壶,往杯中缓缓倾入,酒从壶口流出,连绵而细长。
官差汉子脸上露出一丝得意:“小兄弟年纪轻轻,倒是懂得交际之人。”
酒满,少年端杯,凑近自己嘴边,浅啜了一口,道:“我生平只懂得给自己倒酒。”
官差汉子面色微尴,转即,眼珠一翻,大声一喝:“小子!你能跟老子同座,已是你的荣幸,况且这张桌位一向是我跟知府林大人的专座,我本欲问你为何会坐于此处,但先前瞧你一派文雅,暂且不驱赶你,却没想你反倒问起我来了。”他特地将‘知府林大人’几个字加重了力道。
少年的神情淡然:“我在哪,哪里就是我的专座,我不喜欢在喝酒的时候有讨厌的人跟我同座。”
官差汉子闻言,正待发怒,恰逢店小二端了坛酒走过来,满脸堆笑的向官差汉子招呼道:“邢大爷,你来了!”
这位被唤作邢大爷的官差唰的一声站起,伸手指住少年,满面怒容朝店小二训斥:“他哪来的?他来的时候你没告诉他这个酒位在夜间是我和林大人坐的么?怎能让这种市井小民玷污了林大人用过的座椅?”
店小二正点头哈腰的陪着笑脸,忽觉眼前一道亮光掠过,快似流星,疾如闪电。
……流星……?
夜间虽偶有流星划过,但又怎会现在店内?
----闪电----?
天空也时有闪电劈落,又如何会闪在眼前?
小二揉了揉眼,轻轻将手里的一坛酒摆放到桌面,
酒坛却在半途中失手而落,碎满一地,酒溅四处……
小二怔住、惊骇!
邢大人诧骇、震怖!
只不过,店小二的惊与邢大人的骇不同。
邢大人此刻的神色里充满了骇然、不信、恐惧,远比店小二的表情要丰富得多。
因为,他们都同时看见了同一样事物。
酒桌上——赫然多出一根手指头,
一根人的手指。
一根瞬间前指向少年的指头,
一根邢大人的手指头。
断指处骨肉森然可见,却没有血流出,因为血还来不及流出。店小二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屹在原地一动不动。
——惊叫——现在才响起。
邢大人这时才惊觉醒应,另一只手立即包住断指的手掌,本能的一声惊叫:‘啊……!’的一声震入所有人的耳膜,仿佛一个在白天赶路的人却碰见了只有在深夜中才会出现的厉鬼,发出了那般不可思议、不可置信、胆寒心惊的叫声。
——鲜血——现在才流出。
……
少年似乎没有动过,只是手上多出了一把剑,
——短剑。
一把原本放在他襟内的短剑。
满楼酒客俱被这声惊叫吸引,纷纷回望邢大人。
但谁也没有看清邢大人的手指是怎么断的、是被什么削断的。因为事情发生得实在是太快,快到一个嗜酒如命的酒鬼把酒送到口中却还没有来得及品出酒的滋味就已经发生了。
少年喝酒很慢,但剑却很快。因为他知道,酒本来就是要慢慢地去品尝,而剑不快则不能称作为一个剑客。
少年起身,平静的说道:“我这一生从未被人用手指过,我觉得被人用手指着是件很不愉快的事,你若有让人不愉快过,那么你将迟早会为此而付出代价。”少年的语气出奇得平静,平静得好像这里从未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
谁也不知道少年的这句话是对谁说的,但此刻谁都明白了是这位蓝衫少年的剑削掉了邢大人的手指。
所有人的目光转移到少年的剑上,那的确是一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剑:剑身窄短,剑色灰沉,剑鞘粗糙简陋……
然而却是一把可怕的剑,不,应该说是使剑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因为没有人看到这一剑是从哪里出鞘的,又是怎样斩掉邢大人的手指的,又是如何入鞘并回到少年手中的。
少年的这一剑到底有多快,没人能想象得出,也无人能形容得出。
这一剑,从哪里现身?
没有人知道。
这一剑,惊鸿一现的目的?
只为断人一指。
这一剑,何处是归程?
归程在少年的手中。
……
少年未望任何人一眼,移身离座,留下一脸惶容的邢大人和满楼至今没回过神来的酒客。
仅迈数步。
“你...你是谁?这...剑...。”邢大人想必由于痛楚,脸已扭曲变形,却还是鼓足了勇气向少年吐出这句语无伦次的话。
痛楚?少年的那一剑,留下的是痛么?因为太快,根本来不及感受到痛楚,这一剑所带给他的先后次序应是:不知不觉——惊——血,然后才是痛。
血,永远走在痛的前面。
痛,永远是最后一步。
少年停止步伐,却没有回头,由口中缓缓道出几个字:“我叫——阿——飞。”
邢大人失声:“阿飞?”
——阿飞?
他惊骇的神情完全不亚于刚才被削掉手指的惊恐。他断指的右手竟微微颤抖起来,嘴唇也不由自主的哆嗦着,喃喃道:“阿飞...阿飞...难怪剑有这么快,当今江湖,没有比飞少爷更快的剑了,能见到你使剑,我...也不枉此生了。”说完,不知是哀伤还是痛苦,竟放声豪笑起来:“哈哈哈,阿飞七年前决别小李探花后消失于江湖,想不到我邢某还有幸一见阿飞的快剑,不枉此生,不枉此生...”
少年没有回首,依然屹立原地,像是在幂思,更似在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