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华胥起身,慢慢理好衣服,深深吸气。她咬了咬唇,轻声道,
“陛下。臣——告退。”
……
今晚的宜州,似乎格外不安,丝毫没有打了胜仗欢欣鼓舞的样子。先帝驾崩的消息传到边关,一种说不出的奇怪感觉在将士们心中蔓延。如果说自己每日的拼杀是为了烨王,那么现在那个让自己为其卖命的人已经不在了。新王的登基并没有带来多大的欢欣鼓舞,对朝中事稍有了解的人都知道现烨王尚端是怎样的一个酒囊饭袋。这场登基,显明是**嫔妃夺权的产物了。然而目前看来,尚端的母亲连美人似乎还并没有采取什么举动。
苏程言的眼是暗了下去的,但那暗中偏又藏着一丝悸动一丝渴望,两种矛盾的心情在心中交织。新王登基后的烨国会是个什么样子,大家心里都清楚。烨国缺的不是敢死之士、而是忠勇之臣。他想起雷天辰当时对他说的话,那话如雷贯耳,现在竟还在他耳边回响。不远处的军帐中传来两个发小打闹的声音,苏程言知道那是夏侯无颜又在挑战南琴若的忍耐极限,便也不去管他。这笑声,也许是军营里唯一鲜活的东西了。想到这里,少年将军扯着嘴角笑了笑,只是那笑,竟是凄凉而决绝的。
以后怕是再听不到这样的打闹声了。
这一晚,苏程言出去了很久,夏侯无颜和南琴若并不知道他去做了什么。
也是在这一晚,宜州所剩一千兵士之中的四成,跟着苏程言选择了一条可谓“不同”的道路。至于是否有人后悔,这是后话了。
跟先帝驾崩的消息一同传来的,还有这样一则谣言——御史台尚华胥得宠。
夏侯无颜坐在桌前看着一盏跳动的火苗,垂着眸子并不说话。他想起上次分别时的情景,想起被尚华胥狠狠摔进地上摔进尘土里的那个小竹排,想起她挡在顾欢喜面前时那种决绝的坚定的眼神。那竹排,已忘了是多少年前送给她的了,如今,终究是也归了尘土。那眼神,似乎是预示着他们回不到从前了。
南琴若坐在另一半看着他的侧脸,心里琢磨了一下,开口道,“老头,别像那么多,阿九不会不要你的。谣言而已,何必当真。”故作轻松的语气,带着笑意。
“是啊,谣言,苍蝇不叮无缝的鸡蛋。”夏侯无颜一手撑着下巴,眼睛被跳动的火苗晃得迷离起来。
“就算……是真的。”犹豫了一下,似乎这话很难说一般,“阿九也一定是有她的理由。”
“对,一定是有理由的。女孩子混官场,色相是最好的本钱,卖了自己就能一路升官。”夏侯无颜说完把脸侧过去,不打算开口了。
一股无名火从南琴若心底窜上来,但这火烧着烧着也就熄了。上次尚华胥随欢喜来宜州的情景,他不是没看见。那样的决绝,任是谁也不可能不在意的。他慵懒地趴下来,下巴搁在桌子上,猫儿一样眯起了眼睛。
就这样坐了良久。
苏程言回来的时候,两人已一坐一趴地睡了过去。他摇头苦笑,卷起袖子把两个发小分别抬上床,盖好被子,而后自己在一旁躺了下来。
……
次日凌晨,凌砚率一千精兵,出兵宜州。在军队浩浩荡荡出了庆阳城城门时,一名银甲长剑的小将挡住了军队的去路。凌砚一挥手正待要叫他闪开,却听那小将朗声道,
“爹,请带孩儿攻打宜州,将功赎罪。”
是凌墨渊。
…….
又是一场匆忙之中的应战。
夏侯无颜没有披战甲,一身黑袍翻身上马,嘴里吆喝着催促兵士们应战,率骑兵队充当先锋。南琴若抓了长刀领了一帮人直奔前线为先锋做掩护,苏程言率四百人殿后作为预备军。这一阵势似乎是不知不觉之中就定了下来了,三个人,每个人都有固定的位置。
然而这一次不知为什么,三个人心中都有些莫名的不安。
两军交锋没有多余的话可说,凌砚一声怒吼,景军已如潮水般涌了上来。盔甲和兵刃的光再一次晃得人目眩,浓烈的血腥夹杂着灼热的风一起迎面扑来,是这么久以来已经熟悉了的,人间炼狱的场景。夏侯无颜再次看到人群中那名风华绝代的银发小将向自己冲来,不由得生出一丝感慨。近几次战役,竟都是跟这名小将交手。犹如妖孽般的美貌和蛇一样柔软的腰肢,包括嘴角那丝张狂张扬的笑容,无一不是能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
兵刃交锋撞出星星火花,双方的军队再一次杀红了眼。而这一次,宜州的守军们却有些力不从心了。
南琴若见发小被敌方的银发小将拖住,只得一个人奋力在敌阵中冲杀,着实是以一当百的。但即便如此,似乎也无法挽回守军的败局。人少而疲,是最大的劣势。
撤吧。南琴若心想。也许撤回到宜州近郊的那处山谷,还有些胜算——至少上次他们就是利用那里的有利地形,伏击了凌墨渊,举得大捷。这也许只是一丝侥幸心理罢了,但南琴若还是怀着一丝希望下了撤退的命令。无论如何,撤到对自己有利的地形再说。何况那里还有苏程言的四百人作为后援。那四百人,几乎可以说是他们最后的希望了。
看着对面黑袍小将反手收刀抽身撤退的身影,凌墨渊感到一丝难得的成就感与满足。他需要的是一个证明的机会。嘴角的笑容愈发狂妄,他听到景军中响起追击的号角,不由冷笑一声打马追去,似乎毛孔都在兴奋中战栗。他是嗜战的,毋庸置疑,也因此享受战争的快感,享受血肉横飞的刺激。
“若儿。”夏侯无颜板着脸追上南琴若,“程言的四百后援没问题吧?”
“应该是没有。”南琴若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程言不笨,说不定此时已布好了陷阱。这样一来,我们也许还有一丝胜算。”
“打不过就撤,没什么。”夏侯无颜此话一出便觉自己说错了话,不由得略一低头。南琴若有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当下不禁犯了嘀咕。尚华胥得宠的传言,当真对他影响如此之大么?若是在常日,就算是为了一个尚华胥,他也是不肯轻易认输的。
当低矮的山坡和谷间低地出现在眼前时,南琴若感到一阵欣喜,因为他看到苏程言策马立在低矮峡谷的尽头,这无疑说明他已布好了陷阱等景军往里钻。低头一笑,南琴若夹紧马腹加快了速度。
“程言!”相距尚有几十仗,南琴若便喊出了友人的名字,但随即,他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苏程言的表情,是死灰一般的冰冷。
“老头,程言貌似不怎么对劲。”南琴若放慢了速度。一边的夏侯无颜没说话,歪了歪头,心里只念到不要出什么差错才好。言语间,两人的马离苏程言已不过一步之遥。
“无颜,若儿。”看着停在面前的两人,苏程言淡淡一笑,“再见。我想明白了。”语毕,他猛一扯马缰向后退去。
几乎是同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从头顶传来的,让人心胆俱寒的割裂绳索、滚动巨石的声音。对于一个军人来说,这样的声音,无异于死亡。
夏侯无颜抬头,看到无数巨石从山顶滚下,夹杂着飞旋的泥土与枯草向位于低地的他们砸来。
叛变了。
苏程言叛变了。
南琴若只来得及囫囵吞枣般吞下这个事实,然后便被滚下的石头扬起的灰尘迷了眼。
一瞬间,哀嚎四起。
这个几乎可以说是让敌人陷入绝境的陷阱,竟然被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用在了自己身上。南琴若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个什么滋味,弥漫的血腥和惨呼中他的脑子是有点乱的,思路并不很清晰。蓦地,少年很是生硬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笑容。被自己的伙伴背叛了啊……连相处了十几年的伙伴都学会背叛自己了啊……这一笑似乎把他的脑子从混乱中扯了出来,南琴若打马向山谷外冲去,不料就在此时四处响起了喊杀声。这喊杀声,熟悉而陌生。
苏程言率领的四百人军队从山坡上冲下,手中是往日用来对付敌人的兵刃,眼中是看到了新生希望般渴望着杀戮的血光。只要杀了这一支已不堪一击的军队,就可以摆脱“烨国”的束缚和种种不堪命运,投到凌砚帐下。从此,也许就与无异于死亡的镇守无缘了。
“若儿,快走。”夏侯无颜从尚未消散的烟尘中钻出来,一巴掌拍在南琴若背上。南琴若下意识地扯了一下缰绳,已有些恐慌的战马一声长嘶,终是摆脱了死亡的恐惧向前冲去。少年将军的脸上身上全是灰尘,一副狼狈姿态,目光中却是淡然如水的沉静。
苏程言的军队此时已冲到了谷底,喊叫着杀向他们曾经的将领。南琴若心中依然冰冷,人偶般挥刀开路,竟也没有多大的不舍。
事已至此,难道还要犹豫么?
溅起的烟尘稍稍散去,山谷的出口已经近在眼前。身后的马蹄声依旧不绝于耳,夏侯无颜回头看了看,果然一眼就瞥到那名飞扬跋扈的银发小将。他叹了口气,看来自己终归是输了。
夹紧马腹,两名丢了军队打了败仗被友军背叛的小将漫无目的地向前方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