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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过往之渊

第八章过往之渊

度尽探阅之道途,回归过往之深渊

过往的牺牲者,莫可言说无言之献祭

过往的记录者,于缄默之书页刻写秽暗的记忆

过往的讲述者,在黑暗的年代里旁观不赦之罪愆

而临渊究微的揭示者,不知何时已悲恸莫名

部落纪年二十九年八月二十九日下午四时,幽暗城情报厅,三号“黑室”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冤枉地顶了一个“黑室”的名号,但是情报厅的“黑室”却是大楼里采光最好的几个高级办公室,亮堂得如同高档宾馆的大堂。然而,堂皇亮丽的外表难以掩盖情报部门沿袭上千年的黑暗气质,光线能照亮的仅仅是表面,却对背后的秘密莫可奈何。

而此刻,偌大的白色办公室中间,一群人围在一起,以近乎虔诚的神态专注地观察着什么,若一场神圣的秘仪。

走近一些,可以看到在这既非魔法研究室也非炼金房的地方,竟设置了数圈奥术恒能法阵,于法阵飘渺无质的紫光之中,一本厚实的黑色封面笔记本悠悠浮于空中,摊开的浅黄纸面上,仿佛自有生命的文字和奥术符文交相错络,古老的伦文字在恒能阵的激发下流淌幽幽的灵光。

“怎么样?范海辛?”

范海辛站在这群人的最前边,手执一只银质的怀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还有两分钟。你们看,文字已经开始动了!”

“果不其然,这本日记里内置了一个时限术式,也就是说——是一个闹钟式的机关,这些符文是齿轮和闹铃,这个恒能法阵是发条,而闹铃声就是我们需要的信息!如果只看影印件的话,不管什么解密法都别想解开,必须给它一个稳定的能量源。”

德莫斯公爵恍然大悟似地说。

“原来如此!看来是我们想的太复杂了,唉,就这么浪费了两天时间!”

“虽然一开始我就觉得那些符文有问题,但是压根没想到竟然这么简单——其实海德副所长只是在文字组合术式里叠加了几个时限术式,整合成一个新的定时术式,这么简单的机关,居然让我们啃了这么久!”

“等等,时间到了。”

话音刚落,书页上的奥术符文仿佛得到某种严格的命令,同时燃起火焰般明亮的蓝光,在光的指引下,满页纷乱的文字开始诡异地错动、游散、重组,迅速以奥术符文为道标变化成了崭新的语句。

“果然变化了!快拿虚灵墨水来!”

范海辛戴上奥术放大镜,以手指旋出一圈暗影咒轮,覆压于纸页之上,轻轻一提,便将纸上的奥术符文,还有连带的一串复杂的、由半透明的隐形咒文组成的术式从纸上剥离下来,像提了一串葡萄。随后执笔点墨,开始如锁匠拆锁般细细地重写术式。

五分钟后,被范海辛重写了时限术式的魔法日记终于屈服了,范海辛小心地将它从恒能法阵中取出来,书页上的奥术符文已经消失,文字脱离了纷乱和混沌,重归于逻辑,在纸上整整齐齐地排列成语句。

范海辛似乎听见了锁簧打开的铜质声音。

“公爵,现在可以了。”

“很好,马上影印!”

格雷戈公爵拧紧眉头,凝重的视线死死地盯着这本可能写满黑暗的日记,德莫斯公爵则疲惫地闭上了眼睛——众人的脸上没有一点成功解密后的喜悦,因为每个人都明了:他们解开了一段比深渊还要幽昧的过往,没有谁会笑着凝视那种黑暗的。

探阅者们推开“黑室”的大门,缄默着,一个接一个地走出去。

八月三十日上午十点,幽暗城皇家医院住院部大楼特护病房

范海辛提着一只装了两个饭盒的食品袋,推开了病房的门,门边的铭牌上,用炭笔写着几行字迹:

患者姓名:阿瑞斯·光誓子爵

可探视

今日(八月三十日)出院

“喂,给你买来了。”

“啊,谢了,先放在那边的桌上吧。”

阿瑞斯还穿着蓝色的病号服,正坐在窗前读一本《战略论》,范海辛将袋子放在桌上,从里边取出一只铁饭盒打开,腌鹿肉盖浇饭浓郁的咸香味顿时弥漫在总统套房一般华贵的病房里,使得阿瑞斯的面部肌肉明显抽动了数下。

范海辛找了把椅子坐下,拿起勺子,自顾自地吃起来。

“你怎么就吃上了?”阿瑞斯不满地放下书

“当然是饿了!你说你是不是折腾人,放着特护病房五星级的伙食不吃,让我去城卫军军区食堂给你买盖浇饭,你不没事找事吗?”

范海辛毫不客气地抱怨道,尽管他正吃着的盖浇饭是阿瑞斯出的钱。

“哎,就好这口嘛,今天我出院,对病号你也给点关心成不?”

“我正想说呢,你们死亡骑士还真不愧是死过一次的人啊,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居然一天就出了重症监护室,四天后就痊愈出院,你说你是不是怪物?”

“没办法,这也是我们的‘能力’之一啊,我们的躯体只要没有和死亡符文系统断绝联系,都会激发血魄符文的自疗力——而且受伤越重,自疗也越快。”

“不过,话说回来,那天晚上,到底是什么把你打成那样?”

阿瑞斯一下子沉下了脸,身上刚刚痊愈的伤痕又开始隐隐作痛——他至今也无法忘怀被六柄雨剑贯穿的感觉,那种无限接近死亡的恐惧连死亡骑士也不堪承受。

“你应该已经知道不少信息了,我能告诉你的是,那不是人类能够达到的状态!那个人似乎不存在真正的肉体,至始至终我都在和一个影子——还有无边无尽、随时幻化成漫天兵刃的暴雨作战,你能想象如此不对称的战斗吗?”

范海辛能够想象,因为他也和那个影子交过手,但是那个诡异的对手,竟然在三位“适格者”和一整支魔法部队编织出的恢恢天网中,轻易地就消失了踪迹,似乎全然不把他们放在眼里。

“你不是有那个吗?按理说来不应该败得这么惨的。”

“没用,”阿瑞斯苦笑着摇摇头“如果能够启用死神形态,我应该可以凭‘黑冰’和他的暴雨拼一把,但是那小子不知道是怎么发现我的弱点的,战斗一开始就将我的‘冥道印’彻底毁坏了。而且——我的‘冥道印’按理说来一般的魔法能量是无可奈何的,但是被他砍了一刀之后,我就再也不能往‘冥道印’里灌注符文能量了。”

范海辛没有说话,他在急速地思考着,将最近的发现和阿瑞斯的所见所闻努力地编织到一起。

“啊,还有一点我很在意:当我在楼房里躲避时,我听到了那个人在吟唱咒语,但是,不是你们所知的近世魔法体系的咒语,而是……非常古老的……古卡利姆多语!”

范海辛愣住了,尽管在他的思维中已经给这个答案留下了位置,

“你确定吗?”

“很确定!当我还在为巫妖王效力时,我们阿彻鲁斯骑士团曾经深入古代蛛魔的安卡赫特地底王国,去剿灭入侵那里的暮光之锤势力,你应该知道,他们的黑暗萨满法术和元素镇压术就是用古卡利姆多语吟唱的,为了和他们作战,我们曾经专门研究过这种古老的元素语言。”

范海辛感到自己心中关于真相的七巧板,至此又拼上了一块。

实验科学部的研究资料,终于被破译的海德副所长的日记,再加上阿瑞斯的目击证据,这些线索微妙地联系到了一起,绞成一根通往真相的绳索。

“你想不想继续你未完的调查?”

范海辛放下手中的饭盒,以一种探询的目光盯着阿瑞斯

“怎么,你有线索了?”

“算是吧,不过,我要再去确认一下我的感觉,顺便……带你认识两个你早该认识的人,自从你回到幽暗城,我就老忘记这事!”

“谁啊?”

“呃……一个是我的老师,还有一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

“等会就去?”

“嗯啊,既然你今天出院,正好去转换下心情。”

“在哪里?”

“重工业区703厂,他俩都在那里任职。”

阿瑞斯疑惑地看着范海辛,而范海辛则端起饭盒,夹了一块腌鹿肉扔进嘴里,然后给他投回一个若无其事的眼神。

“703厂……那不是皇家药剂师学会的厂吗?”

“嗯,我的老师就住在那里,他叫拉法尼尔,是皇家药剂师学会的副会长,他的情况,和你所见的那个——姑且称他为‘雨人’吧——很相似,都是已经抛弃了人类形态的存在。”

“此话怎讲?”

“你知道‘机体破弃’吧?”

“废话,你我不是都有这种能力吗?”

“就是这个,一般来说,将‘机体破弃’仅仅局限在我们‘适格者’的范围内是不完全的,而那些例外都被魔法界归于一个新的概念中,称之为‘上位者’,历史上,到达如此高度者,足以史册留名。”

范海辛眉头深锁,从他脑海中滤过的人名,每一个都无法与这个神秘却恐怖的“雨人”相重叠,最后,这个“雨人”终于找到了某个理论上的落脚点——即是他前一天拜读过的,海德副所长的日记。

看来,隐没于过往深渊中的牺牲品,终于完成了祭献,带着神代的力量归来了。

“一般来说,部分机体破弃虽然已经非常厉害,也需要很久的努力,但是‘上位者’所持有的,乃是完全的、绝对意义上的‘机体破弃’,他们的存在形式是最为纯粹的。你所见的那个杀手,应该是一个持有‘水’属性的上位者,而且是发散型的能脉,所以以‘雨’的形式呈现出来,他即是雨,雨即是他,散则为雨,聚则为人。”

“这点我知道,毕竟我亲自领教过,那种攻击方式比重火力部队的齐射还要残暴!”

阿瑞斯仍然心有余悸

“你知道吗?由‘适格者’到‘上位者’,其间最深的鸿沟就是完全意义的能量化,如果将这一步完成,施术者即能完美突破脑域和肉体的限制——我们一般的施法者,能脉要保护作为施法依凭的身体或大脑,所以施法必须有一套严格的工具和过程:提取法力、编织术式——瞬发法术是用既成的术式,像一加一等于二那样,而吟唱法术则是更为复杂的运算题,需要编织整合既成术式的过程。总之,都要以法力为能源、思维为前导、术式为方法,以咒语、法阵或法术书等等作为必要的辅助,就像要以枪杀人必须要有枪支、子弹,子弹里还要有火药一样。当按照所要施放的法术术式规制好法力之后——也就是子弹上膛的状态,还要进行宣言以完成最后一步,等效于扣下扳机。当然,这整个过程中,意志力、精神力、周围的环境都很重要,所以我的恐惧术、你的思维冻结、牧师众的沉默术,甚至是狠狠地对施法者的头打一拳或踢一脚,都可以有效制止施法过程——当然,熟练的法师,完成一次施法吟唱一般也就数秒钟的时间。然而,一旦跨过物质和能量的界限,‘机体破弃’即升华为‘准则破弃’,能够无视凡间魔法的一切!肉体是魔法的牢笼,准则是魔法的锁锢,当这一切都破弃之后,那种臻于至境,直抵本源的感觉是无比诱人的——这么说吧:等于是以一种特殊的方式,让上古创世的时代于自己身上显现……”

“打住。”阿瑞斯打断正讲得起劲的范海辛“你先别讲课,那个杀手的来历你查清楚了吗?”

“现在还说不准……我只是在海德副所长的日记里发现了一些线索,所以我要去找拉法尼尔,你有所不知,在发现海德的真实身份之前,他是公认的最后一个实验科学部的幸存者。”

“他很强吗?”

“你说呢?他的称号可是‘毒人’啊,”范海辛放下已经空掉的饭盒“据我所知,他是整个部落第一个凭借魔法科技达到‘上位者’的人——虽然那并非他的本愿,而是一场黑暗的牺牲。”

“哦,那你要介绍给我的另一个人是谁?你的朋友?”

“对,我的好朋友,她叫奇奇,不过论年龄,她起码得叫你爷爷……她才十五岁。”

阿瑞斯满头黑线,却也没法辩驳:虽然长了一张二十五六岁的脸,但他确实已经一百六十多岁了。

“十五岁就在703厂工作?!”

阿瑞斯大吃一惊,这已经不是所谓“神童”能够达到的高度。

“而且,她不是部落种族,她是不折不扣的,出生在暴风城的——人类!”

阿瑞斯延迟了数秒钟才表现出了更大的惊讶,显然还没有从之前的惊讶中恢复过来。

八月二十九日晚八时,也就是范海辛前往医院的十四个小时之前,幽暗城议会大厦议事大厅。

巨大的议会大厅只开了一排灯盏,范海辛坐在冰冷的硬木议员席上,翻阅着手中沉重无比的纸页。

白天吵吵闹闹的议会大厅,此时却万籁俱寂,它的面积和近世哥特风格的构筑更加深了寂静的深度。阗寂裹挟幽暗,于冥冥中汩汩涌流,让人感觉到彻骨的深寒。

平时范海辛很喜欢这里,当议会休会时,他常常一个人来到这里,阅读或是养神,他喜爱这里幽深广远的氛围,但今天,这种氛围分明让他有些发怵。

而晦暗的灯火下,一叠灰色的影印纸上,漆黑的字迹不依不饶,从枯白的纸上朝范海辛扑面而来:

……

日期:二十四年九月十五日

今天,军部引荐了几个人过来,只知道是几位血精灵,现在不知道他们的来头,有人传言他们是外域来的变节者。不过连我这个行政研究员都不知情,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晚上熬到很晚,“血蹄”级重型攻坚平台的改进方案一周后必须上交。

临睡前,有些头晕

……

日期:二十四年九月三十日

对于九月份前所有军工方案突然中止的事,部长团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理由,当然,我们也不应该知道……

今天召开了月末例行会议,我见到了军部引荐来的几个人之一——他是一位血精灵,自称曾经是凯尔萨斯王子的下属,司掌风暴要塞的能源舰,而他的名字——帕萨雷恩,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按理说,这么一位敌人的高官投诚过来,我们的媒体应该要大肆宣传以鼓舞士气什么的,但是,我还没有在报纸上见过任何信息。

奇哉怪也……

读到这里,范海辛心下一动:

“计算者”帕萨雷恩·日怒,曾经是凯尔萨斯王子的首席技术顾问,投诚部落后,只用数年时间就得到了“魔法贤者”尊衔的魔法科技天才,现在的提瑞斯法熔炉和“第四基准”深地试验厅,可以说都有他一份莫大的功劳。

为什么这样的一位大科学家的名字,会莫名地出现在实验科学部,而且正出现于一个关键的时间点?

范海辛感觉有一把锁快要打开了

于是他继续在文字的箱中寻找钥匙:

日期:二十四年十月二十日

今天很累,工作了很久,但是感到很兴奋,帕萨雷恩先生带来的技术固然异常高超,但是和他提出的理论相比又黯然失色,那是我们前所未闻的想法,如果他所言不虚,我们的脚下,就有一座莫大的金矿!

多年来,我们竟不自知,真是愚蠢……

……

日期:二十四年十二月三日

两个多月来的辛苦没有白费!没有白费!终于解决了最后一个技术层面的难题!

作为一位魔法科学家,我想没有什么比这更加令人喜悦了。

帕萨雷恩先生和另外几位最优秀的科研前辈,已经将我们的研究成果提交女王陛下,若能获准许,我们或许就是一个新时代的开创者。

今天部里的同志们聚餐,饮了些酒,很困,还是把今天的日记写完……

……

日期:二十五年一月一日

今天是元旦,向旧的一年告别,希望新的一年再接再厉

今天,由我们实验科学部、皇家魔法研究所和希尔瓦娜斯大学奥术系共同设计的“提瑞斯法熔炉”正式破土动工,虽然地下设备和虚能导管的装设早就开始,但女王陛下要求地上部分一定要元旦当日开工,作为新年献礼——无论如何,作为一位科学家能亲身参与这样宏伟的计划,若不是我已经是被遗忘者,我真要喜极而泣了。

希望有朝一日,我们实验科学部能够藉此走出幕后,成为人人敬仰的国家科研机构

为了希尔瓦娜斯的胜利!

……

日期:二十五年三月十七日,银月城,晴

银月城的阳光太明媚了,让人受不了,亡灵还是应该呆在暗处。

不知道血精灵怎么如此爱开会,出差三天以来,一直在宾馆和会议室间奔走,令人不快,不过他们的魔法技术确实很先进,这点必须承认。

晚上看了幽暗城送来的学报,皇家魔法研究所似乎提出了某些新理论,回去一定要好好看看。

……

日期:二十五年三月二十六日,布瑞尔市,小雨

今天也是值得高兴的一天:提瑞斯法熔炉正式竣工了。可惜!可惜!我没能亲身到现场去观礼,只好从报纸上分得一点点喜悦。

而且,不得不感叹当代魔法科技的效率:如此宏伟的一项工程,竟然不到三月就正式完工,在洛丹伦时代简直是不可想象哪!

后天就可以回幽暗城了,一定要亲眼看看我们的杰作!

……

日期:二十五年五月五日

今天很累,会见了部长和洛伦兹将军,报告我们现在的实验成果。

手里还有三个高等魔网能量实验的计算课题,今晚恐怕要熬夜了。

……

日期:二十五年八月五日

今天有重大进展,我感觉我们已经到达了一个关键点。

在提瑞斯法熔炉进行的实验表明,我们能驾驭的魔网能量已经远远超过常规能量,如果再浓缩一点、再激烈一点,会不会出现如那个理论所说的深层嬗变?

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离答案已经很近了,我相信

……

日期:二十五年九月十一日

今天是神奇的一天!我们历三个月达到的极限,竟然被一次普通的能量暴发打破了!那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能量!我不曾见识过比它更具压迫力的存在!

而且更关键的是,它真真切切是在极深的深度由魔网能量嬗变而来的——不,我觉得它才是魔网能量的原初状态,若不是能量流暴发和提瑞斯法熔炉的特殊环境,它不可能从那种深度来到地表。

无论如何,技术将证明一切……

……

日期:二十五年十月十日

又失败了

尽管我们的储存手段已经非常有效,但是,缺乏大规模上古能量的高能控制技术,任何有关于它的实验都是自杀行为。

一个多月来,我们虽然收集了一些上古能量,但是当能量爆发时,我们却只能打开泻能闸,让这无比宝贵的能量白白散入上边的天空。

无论如何,一定要征服它

最近很烦躁,要静心……

虽然接下来的日记相当冗长且无聊,但范海辛依然不敢放松注意力,精读细阅着每一行字,日记和他所知的事实已经如同两枚严丝合缝的齿轮,以时间的道标为轮齿环环相扣,推动记忆之车无可违逆地开进过往之深渊。

而且,他从海德副所长的书写语气读出了某种变化——对于自己所进行的实验,随着时间的推移,海德副所长的态度从开始的狂热渐渐冷却,到了关键的二十六年二月,他已经开始恐惧,害怕自己所接触的一切,无论那些是看起来多么先进高超的技术。

某种程度上,范海辛觉得自己能够理解那种心情:

日期:二十六年一月十日

我们到底在干什么……

最近身心俱疲,甚至不想再参与实验项目,但是职责所致——呸,职责,浅薄得我都想笑我自己。

今天再次经历了失败,无论设计多么严密,我们的魔法机械一旦与真正的上古能量接触,比挡车的螳臂还要脆弱……

我都忘了这是第多少次了……

或许会成功,等我们进一步研究了已有的上古能量后

……

日期:二十六年二月十七日

今天和部长争论了很久,还是不行

我不敢想象我们在挑战何等强大古老的存在,而短短几个月前,我还在为有希望驾驭它而欢呼雀跃——我怎么能如此愚蠢……

那是……那是神的时代的遗存……上古能量

我不知道,我们是否受得起那样伟大的遗存,为什么我们从没想过敬畏它,却一心只想驾驭它呢?

不可理喻……这种时候,科学成了一种疾病!我们会自我毁灭!

……

日期:二十六年二月二十八日

在皇家学会的月末交流例会上,药剂师学会提出了一个关于什么“机体破弃”的理论,这么古老的概念还用得着再研究?

怪事……

……

日期:二十六年三月三十日

现在想起上周,我们在报纸上发文章大骂皇家药剂师学会的实验的事,我真想去抽军方和部长两耳光!然后马上辞职!

我们他妈的才是最没人性的疯子!

又去和部长吵了一场,还是没办法……

为什么……他们和军方的人……为了什么实验就能将人命看成实验鼠

呸……恶心!

……

日期:二十六年六月十二日

今天很不舒服,很想呕吐,很不舒服,很不舒服……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

我都干了些什么?

虽然我的态度很强硬,但是我不能坚持……部长只问了我一句:离开这里,你还能去哪里?

我还能去哪里……

像我这样的人,一旦被政府打上烙印,还能去哪里?

我屈服了,我对我自己的软弱无话可说

我确实是一个懦夫,我只能看着自己成为帮凶……

……

日期:二十六年九月十二日

今天军方的高层人士来到科学部,我也听取了报告会

会见了部长和洛伦兹将军

看来他们已经决定暂时放弃我们去年进行的大规模实验

……

日期:二十六年十二月一日

在和尸体打了半年多的交道之后,今天,他们终于将一只乌鸦熔炼成了纯粹的暗影能量,尽管那只可怜的鸟类之后只活了三十多秒

那他们接下来想干什么?

我知道,但我不敢想……

现在的每一天,看着那些事情,我浑如一团行尸走肉,一架人形的设计器和计算器,我已经无力去反对了……

只有在晚上,面对这本日记,我才能找回些微的自我

我要将我所见的记录下来……一定!

……

日期:二十七年二月九日

第一批试验品全部死亡,坚持最久的是一个刚刚从丧钟镇大墓地里复生的法师,在被上古能量折磨了四十分钟后才变成了灰烬

或许对他来说,他早就已经死了,这一瞬间的复生,不过如一场逝亡的迷梦

不知道我的同事们是否享受这集体屠杀的过程……

……

日期:二十七年四月二十八日

今天发生了两件事

我的一个同事自尽了,我没有他那样的勇气,但我要将他的死记录下来:他是因为不堪忍受这座疯狂的研究机构而自尽的,他曾对我说过,他宁愿自己了断这条早就死在洛丹伦的命,也不想死在军方的手里,我不知道他这样是勇敢还是懦弱,但绝不会毫无意义……

还有,今天,第1080号试验品第一次存活了十小时以上,而且现在还活着

我去看过,尽管元素缚甲里的她已经是一团人形的寒冷的混沌——她的能脉属于“聚敛之水”,所以被上古能量激化成了最纯粹的极寒之气,如果她能活下来,她将一夜之间获得几百年的寒冷法术修为,成为一位“上位者”……

她是谁?为何如此不幸……

……

日期:二十七年五月三十日

今天是搬到皇家魔法研究所后的第十天,他们再次取得了可怕的成功

1256号试验品——这是我预料之中的,他正好是1080号的亲生弟弟——再次从无比恐怖的强制破弃机体过程中生存下来。

但是,令人奇异的是:或许是由于他的能脉属发散型,竟然成为了极其稀有的“雨”,当最后一步激化完成时,他的元素躯体爆发出滂沱的雨水,那是我此生未见的景象……

若在奥格瑞玛或是雷霆崖的话,他应该能以这样的天雨之力成为部族大萨满吧。

可惜!可惜啊!这里是幽暗城!这里是实验科学部!

我躲进厕所,呆了整整一个小时,我不敢面对那些无辜者的祭献

为什么,我连哭泣都不能……

……

日期:二十七年六月一日

副研究长拉法尼尔先生失踪了——但部内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他想要揭露这一切,被上层发现了,他因此必须失踪。

我亲眼看着他的办公室被搜查,我亲眼看着自己被讯问、被威胁,我亲眼看着,无能为力……

……

日期:二十五年六月五日

拉法尼尔先生被找到了,报纸上写得冠冕堂皇:实验科学部副研究长拉法尼尔,因工作过度,暴病而亡,因公殉职,拉法尼尔先生为国家作出贡献……深切哀悼……

呸!无耻!

今天请了假,在家里睡觉,一直做噩梦,非常难受

……

日期:二十七年六月十日

我和同事们看着拉法尼尔先生的尸体被装入了人形的元素缚甲,他没有像那些活体试验品一般挣扎——他已经被军方处理了,尸体作为非常罕见的大法师级试验品,物尽其用。

结果是……成功了,他第三次迎来了生命,但是,由于他体内残留的大量毒素被上古能量激发,他……变成了怪物,我难以用人间的词汇描述那种状态……

我跑进厕所呕吐不止

我要逃走,我不想成为那样,我必须活着逃出这个地狱,人人都疯了……我要揭露这一切,用我正在写的日记

……

日期:二十七年六月二十日

我很高兴,我很高兴,终于……

我们做的事竟然被揭露了!我想,这是拉法尼尔的后招吧,他的检举信终究还是寄出去了。虽然我得承认,这需要很好的运气。

……

日期: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五日

听说,死了很多人,拉法尼尔被抢救出来了。其他人被发狂的试验品们几乎屠戮殆尽。

听说出动了军队

我不知道,我在家里躲了五天,我会被逮捕的,那时,我会交出这本日记,然后认罪,我相信我罪不至死,我还有出路。

……

日期:二十七年七月一日

警察仍然没有来,我想去自首……

……

日期:二十七年七月二日

今天,有人来拜访,他们不是秘密警察,我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是他们声称,可以帮助我洗刷过去

我拒绝了,他们很可疑,我决定第二天去自首

……

日期:二十七年七月三日

那些人又来了,但是……他们带来了实验科学部被全员清洗的消息,又给我一些文件,说只要我同意,立即可以使我与实验科学部撇清一切关系,我细细查看了那些文件,却完全看不出伪造的迹象,在文件上,一个和我同名同姓同长相的“安多哈尔军区技术军官”在照片里看着我

他们还说,我之所以至今没被秘密警察逮捕,是由于他们的打点,这点我很相信

我再次屈服了,因为我想活下去

这理由应该很充分

今晚彻夜难眠,脑子很乱

……

读到这里,范海辛愀然丢开手中未完的日记影印件,疲惫而痛苦地扶住额头,他不想再读下去。

他没想到,过往的深渊竟然如此黑暗,使他不忍卒睹

无从分辨的黑在错动,范海辛陡然起身,踏出一阵滞重的脚步声。他打开了议会大厅里所有的灯盏,在这辉煌却寂静的灯火中,他颓然坐倒在座位上,陷入某种不可名状的沉痛。

八月三十日下午二时,幽暗城大外环重工业区

晦暗的大道上熙熙攘攘,满载的重型货车在坚硬的黑曜石砖路面上来往,间或留下一条带火星的轮迹,沉闷的机械轰响回荡于地下穹顶间。

而道路两旁,同样漆黑冷酷的大型厂房和夸张的重型机械,构筑成重工业的图腾柱,由于地下城市里绝对不能排放废气,庞大无匹的烟囱皆与顶部穹窿连接,若无数擎天的柱梁。

魔法工业区代表未来,代表一个高新技术的时代,而重工业区则代表过去,代表一百年前沿袭至今的重型工业的时代。而居于地下深处这点,更给这里的钢铁怪兽们增添了一种力量感,城顶大灯照不透的地方,大块大块的阴影之中,钢铁冲撞的低音震撼大地,宣示一种属于蒸汽工业时代的机械式浪漫。

范海辛和阿瑞斯分开洪流般的机械声浪,穿行于黑铁质地的街道之中

“秋季攻势要开始了,这里都是兵工厂,所以比较嘈杂一点。”范海辛又指指背后一片淡漠的、若幕布般际顶彻地的蓝色光墙“那是魔法隔音结界,为了隔离重工业区的噪音而设置的,所以这里是一个巨大的共鸣腔。”

来往的工人们的耳塞似乎能够印证这一点。

“这些工厂为什么不搬迁到上面去?”

“战略考虑。这些工厂都是被遗忘者军工的命脉,在这里才最利于控制管理。”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一扇临干道的大铁门前,大门涂以红漆,却已斑驳陆离,漆皮落下的地方,呈现出冷硬的暗铁色。

范海辛站到暗堡似的门卫室前,摁了门铃,一个兽人很不客气地摔开厚实的玻璃窗,朝范海辛龇出暗黄的大牙,阿瑞斯注意到,兽人穿的是城卫军的内卫军服。而门卫室里还坐着数名内卫模样的兽人,墙上显眼地挂了数把“氪金”式奥术冲锋枪。

阿瑞斯咧咧嘴:这里的防卫比他上班的城卫军军区还严实

“有什么事啊?”

范海辛迎着卫兵充满敌意的眼神递上去一纸文件

“这是通行许可,请通报一声。”

“等会!”

十分钟后,两人已经走在了厂区内的小道上,这里截然不同于周围的工厂,四座厂房一律是刀砍斧削般平整的正方体,厂房墙壁上也没有任何窗户和风孔,毫无特征却又极其惹眼地排成田字形,厂区小道被夹在光滑平整得无聊的高墙之间,使得阿瑞斯感觉自己来到了监狱。

而正前方,一块正方体开了一扇小小的侧门,门口立了一个巨魔,巨魔顶着可笑的鸡冠头,穿了一身暗矛巨魔的民族服饰,两枚龇出口外足有十几厘米的獠牙上缠着金链,一双可疑的小眼睛在护目镜的反光里几不可见。

“啊,范海辛先生,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巨魔迎上前,咕噜着不甚标准的通用语,满脸堆笑地伸出只有三个指头的淡蓝色手掌

“好久不见,祖卡!”

“这位……如何称呼?”

“阿瑞斯,阿瑞斯·光誓子爵。”

“子爵阁下!失敬失敬!”

祖卡过分的恭敬,反而使阿瑞斯感到浑身不自在

“范海辛,你们今天是来找拉法尼尔大人的?”

“没错,顺便也来探望奇奇”范海辛笑着扬起手上的包裹“给她买了点小礼物”

“嗯,快快先进来。”

小门带着金属的声音关上了,前方是一条很窄却很高的走廊,明亮的顶灯挂在高处的钢架上,望去若一列亮黄的星辰。

“范海辛,这位巨魔先生是……”

“子爵阁下,我是祖卡,暗矛族的祖卡·希塞尔,是这里的……呃……”

“副研究主任!”范海辛提醒他

“对,就是那个什么主任,唉,明明就是个造药的,记不住这几多头衔。”

阿瑞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面前这个奸商般的巨魔和703厂副研究主任这样的头衔联系到一起。

“阿瑞斯,你可别小看祖卡哪,他在来这里之前,可是沃金酋长手下的大巫毒师,辈分比我是高多了。”

“哪里哪里,我也是承蒙沃金大人推荐……”祖卡一边保持着谦逊的态度,一边推开走廊尽头厚重异常的铁门,门内却是一间宽敞的更衣室“两位,请脱下外套,准备洗消。”

这时,阿瑞斯才发现更衣室里挂满了连体生化防护服

“我们这是……要去哪?”

“703厂的调制车间”范海辛轻车熟路地换着衣服“我们要找的人在那里!”

数分钟后,三个被包成了布袋子的身影从洗消室的药雾中穿出,又走过数扇依次自动打开的金属厚门,眼前豁然开朗:车间非常宽阔,但因为放满了庞大的机械,反而显得很是褊窄,车间左面,有许多透明的管道束,流动着各色光怪陆离的液体或能量;而车间右面,是一些缓速运转的传送带,传送带上放置了许多形似炮弹的物事,手执特大号注射枪的工人们正在向里边灌注着某种流体。而车间中央被巨大的机械炼金炉和化学精馏器群堆得水泄不通,机械喷出异色的蒸汽,使车间里的一切都淹没在一层迷蒙之中,恍若蜃楼。

“这里的空气如果抽出去,甚至可以直接用作战术毒气,所以防护措施是必须的。最近主要在生产神经毒剂,无防护措施的话,三分钟内就能让一个成年人终身残疾。”

三人沿着金属梯登上可以俯瞰整个车间的钢架悬空道,管线中引流来的暗影和奥术能量的幽紫色,和毒物浓浆光怪陆离的彩色,以及晦暗沉重的炼金机械,于四周融合成一幅毫无美感可言的抽象画。这里所制造的事物,除了杀戮和歼灭几乎再无作用,可谓是战争和魔法科技所孕育出来的怪胎。

不觉已到车间的另一头——由于车间中央横亘的机械,要到车间另一头必须通过二层的悬空道——阿瑞斯透过防化镜片和毒质蒸汽可以朦胧地看见前方又是一道不小的门,而且还有几条粗壮的管道通入其中。

“拉法尼尔大人正在做保健毒疗,请稍等。”

“没事。”

“保健毒疗?!那是什么东西?”

“看见了你就知道了。”

祖卡推开门,里边是一间稍小的研究室,裹在防化服里的研究员们正在工作,并没有察觉三人的存在。

而研究室最里边,有一座极为诡异的机械:扁平沉稳的机械底座上,一柱透亮的水晶圆柱高高立起,底座与门外连入的管线相连通,涌动着暗影能量和魔法药剂的诡异色彩,而水晶圆罐中,某种蓝色透明的液体装了大半罐,在搅拌器的作用下缓缓流转,下方注入的能量和药剂在液体中留下暗淡的流线。

阿瑞斯大惑不解,却不好再问,只静静看着接下来会怎样。

祖卡上前敲敲罐壁。

“拉法尼尔先生!有客人”

“嗯——啊——睡着了——唔”

尽管阿瑞斯很快就想到了这个拉法尼尔先生的存在形态,但这并不妨碍他大吃一惊愣在当场,尤其是他看到了接下来的情景:与罐中的声音寒暄一通后,几个研究员走过来,揭开顶部罐盖,放进一套法袍,又放入一副金属质地的护腕,尔后,在一阵低沉的液体搅动声里,罐中的蓝色液体开始扭动、浓缩、成形,暗影能量与毒质浓缩液诡异地交织,渐渐流塑成一具人形的躯体。

最后,一位面孔和善、身着法袍的被遗忘者男性,站在渐渐升起的水晶罐中向他们鞠躬施礼。他年轻的亡灵式的瘦削脸颊上,在灯光下分明覆了一层暗蓝的色泽。

“老师,您好!”

“范海辛!许久不见啊!”拉法尼尔满脸可亲的微笑“奇奇今天有课,等会才回来,你们先来我办公室吧。”

在阿瑞斯无比惊异的眼神中,这位和善的年轻亡灵就这么从容走至门口,走进化学车间弥天彻地的毒雾之中,格格不入地和那些严实包裹在重型防化服里的工作人员打招呼。

而范海辛知道,对拉法尼尔先生来说,这样的毒雾,才是最馥郁的芳香。

十五分钟后,在明净整洁的办公室里,三人按主次坐定,阿瑞斯还有些惊异,不时用眼神叩问坐于上座的这位异人——而此时,拉法尼尔正以枯瘦的手,从办公桌上的一排小匣子中,拈起数颗药丸放进嘴里。和药丸的白色相比,他手上、脸上乃至全身的肤色,都呈现出诡异的暗蓝色。

范海辛知道,桌上的药统统都是精炼的各种毒药和魔药,自从拉法尼尔先生成为了“毒人”,就不得不每日以这些最危险的化学品作为主食,补充毒质化和暗影能量化的身体,同时维持体内各种毒质和暗影能脉的平衡——因此,他已经数年不曾有过食事之乐,也没人敢和他握手或拥抱,尽管平时他身体表面的毒性甚至不会伤害一只小虫。

“海德?”拉法尼尔对这个名字有些困惑“抱歉,虽说你带来的这些文件足够证明他确实曾是实验科学部的人,但是我确实不记得了。”

“可是,海德在他的日记里提到了您,提到您是当年最早的揭露者……”

“没错,我确实是揭露了,但是我是揭发者的事情人尽皆知,他会知道亦不为奇啊。实验科学部和你们魔研所不一样,它是军方机构,这种机构当然有极高的内部保密协议,内部人员常常都是老死不相往来的。”

“那……您还记得当年的一些细节吗?关于人体能量化实验,还有1080和1256号试验品的……”

“你怎么会知道!”

拉法尼尔的眼神陡然变得异常锋利

而仿佛为这样的眼神所感应,门铃也在大门外铮然鸣响,金属质地的声音洒落一地

“哪位?”

“老爸,我是奇奇!”

门外的人语,听上去竟然比银质的门铃还要澄澈悦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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