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川猫着腰缀在我身后,我则匍匐着身姿缓慢地在瓜地穿梭潜行,盛夏的夜晚闷热得让人发慌。原野里的虫鸣仿佛与漫天闪烁的星辰附和,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还要好久哇,我腰疼。”丁川抓着自己破旧T恤领口不住鼓荡好让自己胸口有点凉风,同时小声嘟囔道。
“嘘!”我猛然扭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说:“腰疼就像我一样趴下!你以为老子想来哇?还不是你个瓜货又想吃西瓜!”
丁川埋下头,哦了一声,然后也学着我的样子趴在了地上,他手脚并用的爬到我跟前来,双眼像是装着两个盛夏夜晚,他再次小声嘟囔道:“我饿了。刚才不是有两个嘛,为啥不摘?”
“说你瓜还真是瓜哇?”我很铁不成钢地拍了拍他脑袋,“吃了没熟的瓜还不得拉稀啊?!”
“哦。”他自觉忏愧,便低下头老老实实地跟着我不再说话。
我略微抬头四处张望,这回没了丁川的喋喋不休终于轻松多了,不一会儿,我便瞅见不远处瓜叶藤蔓下卧着一团黑黝黝的几乎有磨盘大小的青瓜。
我嘿嘿一笑,然后缩回脖子朝那出迅速地爬去。近了身,果然好大一只西瓜!皮儿翠青,圆润香甜,我伸手拍了拍瓜肚,传出嘭嘭的回响。
我扭头对着丁川咧嘴一笑:“熟了!”
丁川也高兴起来,露出满口黄牙,然后学着我的样子伸手用力拍了拍瓜肚。
啪——西瓜居然裂开了条缝隙!
我一把抓住丁川的胳膊,瞪着他,道:“要死啊!搞烂吃球!”说完便甩开他的手然后去掐瓜藤。丁川则摸了摸光溜溜的脑袋呵呵傻笑。
我俩合力抱着西瓜猫腰退出了瓜地,就近寻了块坡地,又捡了几块石头,然后将瓜放在上面。我固定着西瓜,丁川则举起手轻喝一声猛然对着裂痕拍下!啪——西瓜顿时分成两半,不分大小。
我俩对视一笑,然后挽起裤脚便蹲在地上一人抱起半块西瓜啃了起来。片刻之后我抬起头来瞧见他满脸瓜汁的花猫模样,便乐不可支地笑弯了腰。
“好哇!两个小兔崽子又来偷瓜!”一声暴喝突然在我耳边响起,旋即我脖子一紧便被人抓住后领提了起来。我大惊失色之下扭头望去,只见今日的黑老三较往日更加恐怖。他顶天立地站着几乎遮住了半个星空,鼻口里喘出的粗气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精味!
完蛋了,今天肯定被醉鬼黑老三打个半死,回去后还得挨祖母打一顿——我回头一看,丁川那瓜货还抱着半块西瓜蹲在原地狂啃。我转眼一想,这货今天机智啊啊——反正两顿打是跑不了了,干脆做个撑死鬼好了,于是也抱起西瓜啃起来。
黑老三愣了愣,旋即发出愤怒的吼叫,跟猪叫差不多。然后他将我狠狠摔到地上,接着抬起手来一个巴掌便要乎到我脸上——
这时,一束刺眼的灯光猛然照射到我的脸上,紧跟着光源处持着电筒的葛大妈发出了焦急的呼喊:“秋目你个死娃子!你奶奶都死了,你还在这里偷瓜吃?!”
我原本闭着眼一边啃瓜,一边缩着脑袋准备挨黑老三那一巴掌。脑袋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想,隔了许久,巴掌也没落下。我睁开一只眼,先是瞧了瞧对面满脸惊愕的花猫川,然后又扭头看到保持抬手状态一脸呆滞的黑老三。最后才眯眼望向了不远处的葛大妈。
葛大妈见我一副痴呆相,气急败坏地两部并作一步几下就跑了过来,随后一把拍落我手中的瓜,抓起我的手就拖着我往回走。
“你奶奶死了晓得不!大家都找你找疯了,你还在这偷瓜吃!你说你都十四岁的人了,还是小娃儿吗?你......”
后面葛大妈说的什么,我已经完全听不清了,耳边嗡嗡作响,脑袋里是真正的空空如也。
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去听,什么也不去想。
我出生前三个月祖父便去世了,他走之前对我祖母说,咱儿媳妇那么喜欢吃酸的,肯定怀的是个女子,这回我去给她放个儿子来。后来,果然生个儿子下来。
父母走了之后,老家便只余祖母和我相依为命。祖母待我很严格,动不动就拿藤条抽我,抽完还不许我哭。乡亲都说她从前是个很温柔的人,年轻的时候也很漂亮并且能干。我有时躲在谷堆里偷偷看她,实在是无法从她那满脸皱纹的脸上看出漂亮的痕迹。
能干倒是真的,一个人耕种务农,洗衣做饭喂猪什么的,大概我五岁的时候,她就把家务分给我做。大多数时候是不情愿的,但是又恐惧挨打,所以只能扭着性子去干。总归来说,她活着的时候,我是不太喜欢她的。
大抵是因为她从未笑过的缘故。
祖母的葬礼在乡亲的帮助下由我主持完成了,说是主持,其实就跟个牵线木偶一样。旁人说该磕头了,我便磕头;旁人说,该家属致辞了,我便拿着他们写好的稿子站上灵堂念;旁人说,该哭了,我早已哭得筋疲力尽。
第二日将棺木下了葬,宾客也陆续散去,我呆在屋子里看着抽屉里漫漫一叠的礼钱发愣。我当时不太明白,为什么人死了活人还有钱拿。
下午的时候,丁川来找我。
他猛然间见了这么多钱,一时间也腿脚发软得说不出话来。
半响,我抬起头来对他微微一笑,道:“你想吃什么?”
丁川咽了咽口水,然后说:“西瓜。”
我点点头,然后将钱全部踹到裤兜里又锁了门,然后便带上丁川到了黑老三家。
黑老三瞅见我俩,嘴唇蠕动了几次终究是没说出话来。我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对他说道:“买西瓜。”
我和丁川坐在麦田大石之上,脱了鞋光着脚不停晃悠着双腿,身后放着一堆西瓜。我俩一边啃西瓜一边对着天空唱歌,夏日蝉鸣伴奏,麦田起舞。
丁川丢下瓜皮,打了个饱嗝,然后摸着圆滚滚的肚皮大吼一声道:“我吃不下了。”说完便闭眼躺在石头上用胳膊支着脑袋睡觉。
“请问,我可以吃么?”背后突然传来小声的询问。
我循声扭头望去,只见巨石旁伫立着一个梳着麻花辫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女正眼巴巴的盯着我身后的西瓜。模样十分清秀,皮肤白皙,额头宽而高,一双大又黑亮的眼睛里仿佛各有十头羊羔正在咩叫,鼻尖高挺,嘴唇仿佛刀刻似得极为淡薄。麦田边上一头双角盘着绳索的老黄牛正朝这边张望。
“买来的,可不能白给——你得拿东西来换。”我摇摇头道。
少女微微皱眉,手指不停扭转着胸前的长辫,她似乎咽下口水,然后微微仰起头对着我说到:“我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可以换,但是我会唱歌成吗?”
我点点头,道:“那你先试试,我得看好听不好听。至少得比我唱的好才行。”
她望着我,眼眸忽闪似乎有光芒析出,随后便唱了起来。
怎么说呢,当时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觉得唱的比我好太多了。现在想来,大概是婉转空灵,余音撩人。
一曲毕,她微微喘气然后抹去额头的汗珠小声问道:“成吗?”
“成!”我伸手拉她上来,然后递给她一块西瓜,问道:“你叫什么?”
“廿明明。”她抹去脸颊上不小心沾染的瓜汁,然后似乎有点羞涩的小声回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