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广带着一群差役在前面带路,卫乙就像做错了事的小孩一样,和婉婵诸女走在最后。
婉婵小声嘀咕着:“那绛宾不是山兄介绍的吗?他竟然是利用我们去对付廷尉要抓的人,这太险恶了吧?”
赵芜却忿忿地道:“事先以为这几个杀手就是小人物,使个小计对付了也就完事,省得以后他们老缠着卫小乙。可谁又想到,就这么几个人,倒是被盯了很久。我倒是奇怪,这个坑怎么这么大,好像从一开始就是设计好了让我们跳的。”
卫乙见二女紧张不安,连忙安慰道:“别担心,这事儿错不在我们。今天整个一天,全茂陵的百姓都可以给我作证,我是在帮大家修东西的时候,那寿西长跳出来要杀我。我只是反击一个欲图杀我的人,至于后来的事,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三个人就这样惴惴不安地随疏广到了茂陵县衙。衙中灯火通明,或许是因为这件事,大家都无法成眠。
走进后堂,堂内已坐了几个人。有官员服色的,也有博士弟服色的。所有人都是面色沉郁,想是为了今天的事正大伤脑筋。
疏广向上首的人施了一礼,便开始告起状来:“杜大夫、魏县令,那杀手本已现身,我带人过去,本可将其生擒,不想被这位历事文学掌故的人先下手了。”
那茂陵令名叫魏相,年龄不大,却是一个看上去非常干练的文官。想来之前他也已经已经得知了杀手全灭的事,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转头对身旁之人道:“大夫,你怎么看?”
“大夫”是专司谏议、监察职权的官员,朝中常置的大夫有御史大夫、光禄大夫、谏议大夫、太中大夫、中大夫和谏大夫。那大夫姓杜,而当今朝中姓杜的大夫恰只有一位,正是上次牧苑虬髯客给卫乙建议的那个杜延年。刚回长安时,卫乙就想去找杜延年,可是苏武说,那时候局势不明朗,找他的意义也不大,而杜延年也未必有时间来见卫乙。没想到两个人却在这个时候、这种情况下见面了。
杜延年年龄并不大,约莫三十来岁,国字方脸,英气十足,想来也是个深沉多智的人物。还记得那时候牧苑虬髯客强调说,杜延年是当今朝中唯一领着秦法一派学脉的人,这一句话可是意味深长。因为自前朝酷吏张汤之后,有秦法血统的并不算少,虬髯客独指杜延年,其意叵测至深。所以,卫乙此时也不敢轻易拂逆眼前的杜延年,只好乖乖地在他面前认错。
这时,只见杜延年缓缓站起身来,走到卫乙面前,朝卫乙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番,这又回身,对魏相道:“这小子就是太学近段时间以来话题最多的家伙了。今天白天他们和我说,有个太学的人在集市上替人修东西,我想韦仆射手底下怎么会有这么不求上进的博士弟,我一猜就准是这小子。现在,田博士刚遭遇不幸,夏侯建那竖子又不管事,弄得这些新来的小子都无法无天了。也罢,我就带他回去好好修理修理吧。”说着,他就往外走。
魏相还不买账,连忙问道:“杜大夫,这边的事儿你就不管了?这可是二十几条人命,全都莫名其妙死在我的地盘上。你总得让我对廷尉署有个说法吧?”
杜延年站住脚,想了一想,道:“唔……这个被杀的寿西长,是燕王刘旦手下的杀手,臭名昭著,朝中没人不知道。当年戾太子还在时,他就奉命执行过刺杀任务。廷尉王平是丞相车千秋的人,车老丞相本是戾太子的旧臣,先帝因为对戾太子之事的悔恨,才升车千秋做了丞相。要不,你就给廷尉报告,说这个寿西长是戾太子的死敌,把他们的关系尽可能添油加醋地写,车老丞相他自然就没话了。你这样一写,保证什么都能抹过去,说不定卫长右这小子还能得个‘除奸英雄’的赏赐呢。至于燕王那边怎么交涉,就让他们那帮老头子去操心吧。”
魏相心想也只好如此,便笑道:“还是你们做大夫的人滑头啊,那就这么办吧。”
他说话时,杜延年已经在往外走了。可是走到一半又停下来,因为卫乙站在屋中间并没有动。杜延年一声冷哼:“傻杵着干吗?想留下来给杀手偿命?”
卫乙被他一喝,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能傻傻地抬脚跟杜延年出了县衙。身后一群人则风风火火地跟上,快步到驿馆去。
一路上,杜延年已经没了刚才在县衙那张奉承、世故的笑脸,反是阴沉着的,显然卫乙这回的事让他很不是滋味。所以他没有说话,卫乙三人也不敢说话,只是这样悄无声息地往前走,虽然他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
到了驿馆,杜延年又和疏广安排了一些善后的事宜,立刻就带了卫乙三人回到他自己的房里。房门紧闭,杜延年往上首一坐,这才用他的一双厉目看向了卫乙。
那杜延年显示出很生气的模样,却又不知该如何数落卫乙,张了半天的嘴,却又重新合上,想是在组织措辞。
卫乙则只能和婵、芜二女呆呆地立在房间正中,低垂着头,等待他的批评。他已经打定主意,在不知道所有人的身份背景之前,他选择暂时相信杜延年。毕竟杜延年是牧苑虬髯客推荐的,苏武也对虬髯客做出了肯定。相信杜延年,就是相信于他至亲之人。无论如何,那位这些人至少比绛宾要更加值得信任。
等了许久,才听杜延年开言道:“听说你是某人属意的法家正统传人,连大将军都在明里暗里帮你。我真是搞不懂,你到底是有什么登天的本领?不就是会修一些破铜烂铁去讨好无知小民吗?这就可以做传人了?这朝廷的事情,我是越发地看不懂了。”
卫乙三人听他这样蔑视的语气,都有些难以忍耐,毕竟自己的身份虽低,可还是有尊严的。婉婵正要出言相驳,却听杜延年那边突然一拍桌,站起指着卫乙的鼻子道:“你可知今天要不是我匆匆赶来,你此时已经死了?茂陵令魏相,还有外面那个疏广,都是萧望之、眭弘的同伙,他们憋着劲,就等着一石二鸟将你和周阳大姑、甚至燕王、盖主等一举全灭。你倒好,竟然自己往圈套里钻,还在市井里大摇大摆等人来杀你?想起这个,我真是……”
他的手攥成了拳头,似乎就想过来狠揍卫乙一顿,可又终究下不去手,只好再次重重地击打在身旁桌上,把一杯茶都震落在地。
卫乙闻言心中一震,难道自己这一回真是陷入了一个巨大的陷阱中?绛宾让自己杀寿西长,其实是早就算好了把自己推进这个火坑?
虽然,卫乙刚回长安时,苏武就和他说了当今的朝局,丞相和御史大夫对储君之争已经愈演愈烈,身处其中的人,都难以置身事外。而卫乙又是苏武名义上的养子,苏武是典属国,对天下局势影响甚大,卫乙也无法撇清。再加上他在盐铁会议上的言行皆是在支持御史大夫桑弘羊,那么丞相一派正憋着劲要他的命,这便在情理之中了。可是,这次虽有杜延年保护而躲过一劫,下一次呢,还会有人这样即时出现吗?卫乙此时心中的不安可想而知。
倒是婉婵,被杜延年这一番喝斥,不觉理亏,倒是血气涌了上来。她便用一贯犀利的声音回应道:“你这话分明强词夺理!现在是燕王派杀手要来杀我们,我们正当防卫,干掉了杀手,如何倒成了我们的不是?大汉朝暗杀的事情还少吗?当年的‘无双国士’袁盎是怎么死的?为了争夺王储之位,无所不用其极,这在汉朝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阿右郎也无非是因为有着典属国苏将军的背景,才被燕王和昌邑王两派的人同时忌恨,两边都想杀他以儆苏将军。在这样的背景下,靠谁来营救是没有用的,只有靠自己来保护自己,才是最正确的选择。”
杜延年听着婉婵的话,当真是哭笑不得。他本来满腹牢骚,想要教训眼前这三个胆大妄为的家伙,结果竟然反被这个叫司马婉婵的小妮子给教训了。更重要的是,他竟然不知该如何反驳这些教训的话。
杜延年只能表现出失望的情绪,不断地摇头,旋又坐回他的位子上,想伸手去端茶杯,却发现杯子已被他震到地上,真是一腔脾气不知该如何发泄。场面一时陷入了尴尬。
正此时,却从门外传来一个声音:“年卿,上次和你说你却不信,这回你知道建卿的日子有多煎熬了吧?一个小婵就让京城人人抓狂,现在再加一个小卫,不是让天下人都要疯掉么?”
这说话之人的声音,卫乙三人都已经太熟悉了。她就是周阳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