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九口里领命,见墨飞羽拿手指敲起桌面,连忙乖觉地退开远一些,却也不告退,只是站着等待。
每当墨飞羽做这动作的时候,她泰半是在考量着些什么,说不定待会儿还会另有吩咐。
他在墨飞羽身边呆了近六年了,这位主子的一切,除了在她跟前儿照顾吃饭穿衣这种事儿的使女,只怕下人里再没有谁比他了解得更多。
田九熟悉墨飞羽这样的小动作,当年她让人把他从水里捞起来之后考虑是否留下他时就是这样的动作,别的不算,就这样一个姿态,对他田九而言实在是刻骨铭心。
墨飞羽那时蹲下来瞅着他,指下敲的不是桌面而是码头的青石,而他也还不叫田九。
田信秀这个名字,前面其实是少了一个字的。打他离了自己出生的国度,上了西渡的商船逃亡到这大炎朝来的那一日起,他就决定暂且将自己真正的姓氏深深掩埋。
那一天他终于被人发现行藏,从商船货仓里慌不择路地逃出来,身后是被他盗了吃喝怒不可遏的船主,他想也没想地就跳进海港。他在前面游,后面人声鼎沸地追着,他想着要是被抓住了只怕要给当场打死,却被岸上路过的贵公子叫人捞了起来。
“我墨四郎让人从海里捞起来的,自然是我墨家的人。既乘了你们的船来,补你们船资便是了,喊打喊杀的做什么?打条狗且要看看主人,难道说我墨家的人你们也敢动?”她护着他的时候,身板还小小的,声音还嫩,却已经不容丝毫挑衅了。
田九是排名,在大炎地界上要是态度再端正一些,就应该唤他田九郎。这是墨飞羽搞出来的排行,当时墨飞羽身边已经有了八个人跟着,他正巧是第九个。
“做我的人,忠诚于我,就给你条活路走,而且是前景极好的路。”田信秀是真的被捞上来的。他游水到半中忽一张渔网罩头,被几条大汉直拖上岸去,简直吓得要命。他以为这位贵公子是要拿住他交给船老大,却听见墨飞羽爱这样小声问他。
那时墨飞羽也不过十岁,她的眼睛很亮,笑得邪而且狂,带着浓浓孩子气的脸很有些可爱,可田九想,他要是说出一个不字,一定会马上被丢回海里,而且绝不会再管他死活。墨飞羽当然没明白跟他这么讲,可他就觉得她一定会这么做。
他的母亲是被送给父亲的,她的婚姻是为了安定北方而达成的联姻。田九在墨飞羽的眼里看到母亲身上那种果断。她在内乱时毫不犹豫让人捆着他送离城池,他跑到海港,回头看见高耸的鹿儿城起大火,就像一根明亮的火把。
母亲一定是死了,她选择送自己的儿子离开和自己的死路时,丝毫也没有犹豫。
他点头跟了墨飞羽,这头点得自己都觉着有些莫名其妙。到如今六年,他这个排行第九事实上算得上她身边头号人物,自问对她的事儿也算知根知底,但仍是拿不住她到底都在做什么样的打算。
比如康爽的事儿,这个人是圣人交代给墨光远的。那时候借着万寿节,让官员们接纳了战场上退下来的伤病军士,话里话外都让好好对待,自是一番让天下人知晓天恩浩荡,圣人对军士关怀备至的举措。
按说差不多家家做官的宅里都有一个康爽这样儿的,但圣人专门同墨光远说是“一应有所变动,可以托付要事”,又指明了“四郎年岁小,身边要有可靠懂事的人跟着”,就显出康爽的许多不同来。
这明摆着是圣送到墨家来给墨飞羽使的人手,墨家当时也没甚意见地接了下来。作为圣人刻意安插过来的人,墨飞羽早就应该做出毫不犹豫信任的姿态,方才能叫龙椅上那位安心。墨飞羽倒是把人带在身边好几个月,可半点儿自己的情况都没漏给康爽知道。
田九看似不经意地从眼帘里去扫墨飞羽,墨飞羽感到了他的视线,却没怎么介意。
田九会这么瞧她,泰半是因为想不明白她在想什么。他比她大四五岁,脾性却不难捉摸,是个小心翼翼的人,细节一丝不苟,大局半点不错,只是格局总要小一些,跟了她就显露出来喜欢揣摩她心思的风格。没什么不妥,作为属下,这样并不让墨飞羽感觉不舒服,她反而可以信任他去做事。
一个会揣摩她性情的人,即便一时跟前儿没了她的吩咐,办出来的事也总不会太离谱。
田信秀是个好的,她手里这么多人里,目前而言他对她在做的事儿了解最深最多最全,对她的吩咐也都是用着十二分的心来做好,是可以信重的对象。
“战狼可在?”墨飞羽眸中微光闪烁,唤出个名字来。她话音未落,正堂前的龙眼树上便翻下一抹青灰人影,是个猿背蜂腰,身高足足九尺的强壮青年。
这太平园是墨家别院,宁安京中有所谓东贵西富的说法,东面住着的都是官员和贵戚,商贾再有钱也住不到东边儿去,于是只好在西面搞一堆富丽堂皇的屋舍。墨家这样的异类是两边占了全,在西城亦有房产,太平园便是其中最大的,在墨飞羽十五岁生日写到了她的名下,完全听凭她一人处置。
寻常的富人屋宅中不会有巨树,怕的是宵小之辈借着树木藏身其中,墨飞羽却反其道而行之,从城郊弄来若干老树遍植园内。
那青年若不是自己跳下来,只怕根本没人看得出那树上还潜着这么大号的一个人。墨飞羽见他走到自己面前来站住,并不像田九那般守礼,却是耸着鼻子在空中嗅了嗅才道:“他走了,偷摸放了个鸽子出去!”
名为战狼的青年闻来闻去的模样十足像条猎犬,他面目周正棱角刚硬,只那一双眼竟是黑多白少,也有些似兽类一般。墨飞羽朝他笑问道:“他是指的可是康爽?”
战狼哼哼着点点头,却拿眼睛看着墨飞羽问:“厨子在做什么?猪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