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惜别
忆昔封书与汝夜,后山翻浪欲明天。
今夜封书在何处?茅山寺里晓灯前;
笼鸟槛猿俱未死,人间相见是何年!
不同的人,不同的事,却是相同的凄凉悲伤。
眼前的人,一个悲伤的剑者,今夜独来却是与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好友道别,江湖太过冷漠,一个多情之人是不适合这个江湖的。
深夜的百官机密门,秋虫在野草间嘶鸣,冷冷的月色映照下,寥落的残坟断冢,透出古玉般青绿的光泽。碑坟林立错落,忧国忧民的看不出龙蛇笔迹,壁虎在碑文间迟疑地游走,好像试着辨认出一两个曾经叱咤的名字。
相同的剑者,不同的人,燕孤鸣悄无声息的到来,让低头沉吟的书生抬头惊异,若有所思。
“剑藏玄,独自沉思,心事所怀,是否与长眠地底的枯骨所经历的恩怨相似,但是滚滚豪杰,在世之时又是如何选择的?”燕孤鸣缓缓走来,今夜的百官机密门注定是搅动武林风云的开始,自己如何能够缺席。
剑藏玄默默思量:“多少当年英雄,都如槁木死灰或隐退离世俗。人生所建立的功业,都是身后之名罢了。而自己又是为何步入回头无期的江湖呢?往事历历,恍如一梦。”
燕孤鸣心中知晓,眼前之人已动退隐之心,只是人不染尘,尘自染,或许自己可以改变他的命运吧!
燕孤鸣看了一眼剑藏玄身旁的飞狼说道:“你如果信任,可把身旁孩童交于我看管。”
剑藏玄看向飞狼,心中迟疑,眼见飞狼眼中不舍,只得摇头说道:“不必。”
燕孤鸣在此沉默,或许剑藏玄认为自己别有心机吧!毕竟飞狼能力不俗,不可轻易与人。
远方传来轻微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对话。
剑藏玄长叹一声,接着身边的孩子的手,悄然避了开去,走向更隐僻的暗处,燕孤鸣转身隐于暗影之中。
月光之下,模糊人影依稀不清,说话声却已传来。
燕孤鸣知晓到来之人是三贤门的闻世与怪老子,两人正在争论死人复活之话题。
怪老子眼看紫霹雳身死,为安慰史菁菁故说道:“死人复活,自古以来也未必不是没有。”怪老子的声音中气充沛,是以远远的就传了过来,反倒盖住中年闻世的辩驳。
闻世先生反驳道:“你说不是没有,那就是有了,你说说看呀!倒是有谁死了复活的?”
“像春秋时代,虢国太子死了半日,还是被名医扁鹊救活,不是死人复活吗?”怪老子举出历史典籍之中记在。
闻世听闻则笑道:“你说得不对,扁鹊曰:‘若太子病,所谓尸魔者,夫以阳入阴中、动胃,缘中经维络,别下于三焦膀胱,是以阳脉下遂,阴脉上升,会气闭而不通,阴上而阳内行,下内鼓而不起;上外绝而不为使,上有绝阳之络,下有破阴之纽。破阴绝阳,之色已废脉乱,故形静如死状,太子未死也。’你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真正可笑!”
怪老子甚是不服,道:“《神仙传》中还有一个彀乡平常生,数次死而复生。”
闻世不疾不徐道:“你又说错了,这事是记在《搜神异记》上的,本事见于《列仙传》,不是《神仙传》。”
怪老子怒道:“老子管它什么劳什子传!人是复活了就对!”
闻世笑道:“那是神仙呀,你有本事叫个神仙出来我瞧瞧。”
怪老子又道:“这边学问饱得很,三国时代,有个西安令干庆,死了三天又复活,这可是货真价实!”
闻世大不以为然,笑道:“越不对了,干庆是晋人,不是三国时人;而且他是建甯令,不是西安令。你看的神异之书错误百出,可见是妖言惑众,不是真的死而复生。”
燕孤鸣暗叹两人机智,学识渊博,对于事故典籍顺手捻来,不拘一格,是不可多得之人。
就在怪老子一时语塞,辩谈之际,人已到了百棺机密门内。
来人共有五人,除却刚才辩论的怪老子和闻世还有另外三人。一个文士装束,只是抱琴不语,静静地陪同走来,黑暗中看不清容貌。另一位则是低头托运着一具小棺木,衣衫破烂,形貌猥琐,只是托运个仅能装殓孩童的小棺木,就已累得气喘吁吁,是雇请来的土公仔。还有一个是年轻女子,体态端庄,慢慢跟着走在最后面。
五人到来,燕孤鸣识得女子就是史艳文之女史菁菁,而拖棺木之人正是秦假仙,至于另一位抱琴之人自然是天琴先生。
而暗处的剑藏玄一眼看清来人正是史菁菁,不禁脑中轰的一声,一时不知身在何地,呆若木鸡,胸中荡着百转柔情,无限悲伤。“她……真的是她,她怎么会在此?她近来好吗?唉,好久没有看见她了……可是,见面又有什么用呢?唉……”一时之间,悲喜交集。
乌云散去,月华一时大放,照耀的天空清朗异常。
“明月如霜,好风好水,清景无限”闻世不禁赞了一声。
乌云散去,月华一时大放,照耀得清朗异常。文人不禁赞了一声:“明月如霜,好风好水,清景无限!”
怪老子冷哼了一声:“在棺材堆里清景无限,你书袋未免掉得过分。”
闻世道:“你怎么知道棺材堆里不能清景无限?这叫无入而不自得。”
怪老子抓到语病,忙叫道:“可笑呀可笑,死人知道清景无限,你有本事叫活一个死人给我瞧瞧!”
闻世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不乐?你也不是死人,怎么知道他不清景无限?”
怪老子道:“我不上你这个鸟当!你同样不是死人,怎么知道他清景无限?”
闻世摇头道:“真正可笑,可笑!第一,你怪老子学我讲话,拾人牙慧;第二,你误解我意,我只说此地清景无限,没有说是死人知道清景无限;第三,你刚才说人死可以复生,刚才却自打嘴巴,不是承认人死不能复生了吗?第四,我没有骗你,你却说我要你上当,真是差之毫厘,失之千里!”
怪老子气结,更要破口大骂,天琴先生连忙道:
“闻世先生,紫霹雳应安置何处才好呢?”打断了他们二人的瞎抬杠。
闻世先生四下张望,道:“需得找一处既隐蔽又显眼的地方才好。”
怪老子显然又感到此话大大不通,正要开口,史菁菁已然道:“紫霹雳生死有命,诸位前辈炎此痴儿费心,特地送到百棺机密门来,已经足够了,就放着吧!”
话声平淡,一手却一直放在棺木上,显然内心甚为依恋不舍。
剑藏玄内心一痛,寻思道:“紫霹雳死了?金太极呢?独眼龙呢?为什么是菁菁一个人,承受丧子之痛?唉,想不到菁菁连唯一的亲人都……,为什么老天对他这么残忍?我……我如果能为她做点什么……唉!”剑藏玄已不知私下唉声叹气了几回,却硬是清楚自己决计不能出来相见。
怪老子道:“菁菁啊!你别失望,紫霹雳三天以后才知是死是活。”
史菁菁一笑,道:“是啊,三天很快就过去的。”
剑藏玄胸口一窒,看得呆了,许久未见的微笑,还是菩萨般温柔慈悲。
怪老子道:“三天后,紫霹雳大概就能复活,你也不用难过了。”
闻世先生劝慰道:“菁菁,要坚强啊!”
怪老子怒道:“你就是不相信人会再复活就对了!”
眼看闻世与怪老子又要抬杠个没完,拖棺材的秦假仙忍不住道:
“你们懂屁!它奶奶的,胡扯淡。”
闻世先生道:“愿闻其详。”语气却唯恐天下不乱,分明是打算再大辩一场。天琴先生见一个闻世、一个怪老子,已是夹缠不清,再加一个没识的粗工秦假仙,要瞎辩到何时?何况史菁菁心中悲痛,两人一味逞强争论,岂不是使史菁菁心情更加不佳?
正要阻止,土公仔却已经道:
“在百棺机密门内,棺材要停哪里,你们懂屁!”
史菁菁道:“有劳你了,秦假仙。”
态度温和尊重,秦假仙听得非常受用,拖着棺木往里走,自言自语念道:
“几个大男人啰啰嗦嗦,听得会中风,什么他娘的‘未必不是没有’,不就是‘未必有’吗?放了一大滩臭屁,不怕臭死了史姑娘……。”
闻世先生“咦”的一声,无词以对。他一向自负辩才无碍,学问精博,擅长抓人语病,被这土公一提,却好像是自己一开始就没抓到重点,空言夸夸,一时倒也无话可答。秦假仙犹自顾自:
“……紫霹雳是史姑娘的心肝宝贝儿,我把紫霹雳放在风水最好的地方,保管三天后紫霹雳就活起来了,活蹦乱跳,跑去找史姑娘,唱歌给史姑娘听,让史姑娘开心!紫霹雳唱:‘亲亲小娘美如水,我有手链送妹妹……’”
边唱着,人也远去了。史菁菁起初听他安慰,一阵鼻酸,泪水差点滑下,待到唱起下里巴曲,又忍不住笑了出来。
燕孤鸣还在等待白骨灵车的到来,而一旁的剑藏玄则沉寂心事之中怔怔地远望着史菁菁,心事不断,浑然忘了身边的小僮早已站得老大不耐烦,突然间“呜──”地一声长嘶。
众人吓了一跳,这一声呜鸣,如狼似犬,在黑夜里听得格外诡异。
闻世先生惊骇道:“此地怎么有狼群?”
史菁菁一怔,只见荒草古树背后,走出一名身材修长的青年,手中牵着一个小孩,头戴斗笠,斗笠下还垂着布幔,遮住脸孔,无法判断是男是女。青年微微作揖,道:“在下并非有意冒犯,请诸位前辈见谅。”
史菁菁自他一走出树后,便认了出来,道:“剑藏玄,好久不见。”剑藏玄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怪老子道:“刚刚的狼嚎,是你发出来的?”
剑藏玄道:“不是。”
“那你道什么歉?还是你养的狼发出来的。”
剑藏玄道:“也不是,但是晚辈的缘故。请诸位前辈见谅,在下告辞了。”
言毕要走,竟是连一眼也不看史菁菁,史菁菁反倒把他叫了住:
“等一下,这孩子是你的徒儿吗?”
剑藏玄“嗯”了一声,史菁菁微微一笑,轻道:“这个高度……和紫霹雳差不多年纪吧?”
剑藏玄只感到无限凄凉,史菁菁道:“你一阵子没在江湖上行走了,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剑藏玄见她如此关心自己,不禁一阵激动,哑着声唤了一句:“史姑娘……”便觉得唐突,强自压抑心海起伏,平淡地说道:
“……在下已决定退隐,如果史姑娘有什么事,可以到茅山寺找在下,告辞了。”
燕孤鸣眼看剑藏玄与史菁菁匆匆一别,心中亦是感慨万千。走出暗处,看着剑藏玄远去。
史菁菁亦不挽留,洒然自若,凝望剑藏玄远离。而燕孤鸣的出现,则让怪老子与闻世一阵紧张。
“两位前辈不必紧张,在下燕孤鸣想来与几位并无仇隙。”燕孤鸣说道。
怪老子则是低低一笑说道:“今夜的人都喜欢这样吓人么?”
闻世则是说道:“你就是灭黑色十字会的燕孤鸣,真是英雄出少年。”
燕孤鸣看向紫霹雳之棺木,心下不再多言。
一旁史菁菁默然不语,眼虽望着不动,心里却也感凄凉,想:“剑藏玄也归隐去了,世上的故旧又少一人啦……。”想起剑藏玄被自己带入江湖,几年来,两人都是君子之交,深深敬重他人品端正,侠骨柔肠;也同情他境遇坎坷,一身风霜。
当初剑藏玄曾有一结发妻子欧阳琳,新婚之日,岳父却被单锋剑法所杀,凶手不知是谁。但是剑藏玄已逝的师父平天剑子,教剑藏玄的却正是单锋剑法。妻子的兄长欧阳麟当即与剑藏玄决斗,以报杀父之仇,剑藏玄心知遭人陷害,一时分辩不清,不出手杀害大舅子,两人不分胜负,欧阳麟悲愤离家,立誓习艺报仇;而剑藏玄又怎能待在这样的家中?不久也悄然离开发妻,一晃就是二十年。
这二十年来,剑藏玄不停地想着是谁陷害自己,却想不出任何头绪。如果说是岳父欧阳宏的仇家,单单为了寻仇而杀人,为何故意使用单锋剑法?又为何正好是新婚之日?一切都摆明了有人刻意陷害自己,但是这二十年来,又不曾再有过任何行动,搞得剑藏玄一头雾水。这一场莫名其妙的冤仇,十年前剑藏玄便想放弃,妻子欧阳琳却不肯干休,两人终究是不可能再团圆。而剑藏玄一腔热情,也渐渐冷了。
当史菁菁因为丈夫金太极被困地狱窗,来向自己求助时,剑藏玄慨然把火力武器“小天星”赠与他。“小天星”是当年欧阳琳送给自己的订情之物,剑藏玄随手赠人,更是表明了与欧阳琳恩断义绝。,史菁菁胸怀坦荡,并不细思剑藏玄赠以“小天星”的另一层深意。
然而,回首生平,两人都是一般的沉浮于江湖中,与亲人的缘份,同是聚少离多,葬子之刻,乍见故识,已是百感交集,又知对方正要避尘归隐,更加令史菁菁心摇意乱,一时之间呆呆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