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衣裳华美的青年男子,腰佩长剑,持伞负手行在乡间小道上,像是浪迹世间的名士。
然而他身后跟着的不是背着一扎圣贤书的清秀小书童,而是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浑身上下脏兮兮的,尚才及他肩高的孩子,他们就这样默契地走着,仿佛只是顺路走在一块,并不是一路人。
一路西行,走官道,走山路,走乡陌,风餐露宿,马不停蹄行了数日,离廊西城终于远了些。
小孩儿不知道这位公子为何总喜欢这种华而不实,虚有其表的做派,只是肚子又不争气地响了,于是走得近了陈安东一些,拉了拉他的衣角,低头默不作声。
“饿了?”
孩子点点头,头埋得更低了,似乎很羞于启齿。
“到了城里再给你买点吃的。”
小孩抬头展颜一笑,点点头。
陈安东颇感头疼,不明白这孩子怎么就不喜欢说话呢?声音明明那么好听。若不是廊西城那夜这孩子说了几句话,陈安东就真当这孩子是哑人了。
“喂,你就与我聊聊天吧,要闷死我了。”
孩子不解地抬头看着陈安东,不明白自己不说话,为什么会把他闷死?
陈安东呼了一口气,眼神转动间似乎做了什么决定,他扭头用无比严肃的眼神看着这孩子,“你饿了是吧?”
小孩儿被陈安东莫名其妙的眼神看得脚步一顿,如临大敌般看着陈安东,惶恐地点了点头。
“想吃东西吗?”
小孩点点头,看着陈安东的眼神依旧有些戒备。
“晚上听我的话,我给你两个馒头!”陈安东心痛地伸出两个手指头,真的是拼了。
小孩点点头,看着陈安东手指的眼神无比炽热。
真是好吃又好骗的家伙。
陈安东摸了摸渐空的钱袋,出门在外,没点钱财,真的是寸步难行。
他一个衣食无忧的富家子,从来都不把钱财当回事儿,家中钱财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哪会料到今天会为多买一个馒头而心痛?
那劳什子的昆仑仙山还不知道在哪儿,自个儿光给自己在西边画了个大饼,不知道吃得到吃不到,这一头向西闷下去真的太蠢。
纵使彼岸佛花盛开,也还是馒头来得实在。
或许不该在与大哥诀别时光顾着耍帅装酷了,没跟大哥多要些钱花了。
少年笑了笑,大步前走,这些都太远了,当下是要找一处地方落脚才是,洗一洗这些日的风尘。
西斜的暮日照着乡间小道,一直到小道的尽头。
乡间小道尽头是一处小城郭。
大地的光亮渐渐黯淡,赤红的太阳想必是急着西下寻他的欢好,城郭内外的民众也赶着太阳下山前忙完一天的生计。
陈安东和小孩儿来到城郭前,看到了的是城郭与忙碌不相符的破败。
不知多久没有修缮过的城墙,东缺一个墙角,西丢了一块城砖,地上的青苔也毫不客气地爬上了墙根,城民来来往往穿行城内城外的城门也丢了半扇门,更不谈配有把守城门的士兵,城门上挂着一块掉了漆的木板,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富康城”三个大字。
陈安东不由感慨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早闻世人言之“廊西向西无大城”,圣贤书告诉不了你这究竟是真是假,只有眼见为实。
富康城民来来往往行于富康城大道小路上,低眉忙活着自己的事情,没人对意富康城外走来的这一高一矮,一个书生和乞儿的组合感到奇怪,或许根本就没有在意。
陈安东大大咧咧地走过富康城大道,对满城拥拥攘攘的行人视若无睹,倒是那孩子畏畏缩缩地躲在陈安东身后,揪着陈安东的衣角小心翼翼地走着,似乎极为畏惧人多的场合。
陈安东穿行街间,找了一处叫作“龙腾客栈”停了脚。
当然不是因为“龙腾客栈”格调够高,符合陈安东这前陈家大少的身份,实在是因为“龙腾客栈”霸气威武的名字之下,有一颗接地气的心脏。
陈安东牵着小孩儿站在这座楼内楼外凋朽得摇摇欲坠,仿佛经历了百年风雨的沧桑的小客栈前,掂量着怀里的银两应该够借宿一宿,客栈大门顶上居中的“龙腾客栈”四个大字张牙舞爪,那狂草的狂妄姿态,就是笔法大家都倍感汗颜,这简直是在侮辱文字,想想富康城外那几个大字也是这样随性随意,大概这座小城都是这种风格。
陈家二少与店主生涩地讨价还价,敲定了价格,那衣着轻薄,卖弄着玲珑身段的老板娘熟稔地收了房钱,将两人带到客房,临走还不忘多看陈安东一眼,虽然鄙视这个衣着光鲜的大家公子竟如此抠门,但看这小哥模样倒是俊的很,再瞅他青涩模样,是块鲜肉无疑。
忽然老帮娘看到畏畏缩缩在陈安东身后的小孩儿,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掩着用艳膏涂抹地艳红无比的小嘴,窃笑着下了楼,骂道这些公子哥趣味真是可恶。
陈安东当然想不到这位风骚的老板娘,有什么样的龌蹉心思,只是觉得她这已经不年轻了的年纪,还抹了如此浓烈呛鼻的香粉,实在是不伦不类。
摸着空空的钱袋,陈安东一边暗骂这女人黑心,一边寻思着找点钱花。
这把剑断然舍不得当卖,倒是这一身华裳可以脱去了,换点银两,正好给这小家伙取个衣裳,成天这样脏兮兮的,像什么样子。
陈安东正要出门,发现小孩儿也寸步不离,打算跟着自己出门。
“乖,在这呆着。”陈安东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轻声哄道:“我去给你买馒头。”
小孩儿只是低头看着地板,默不作声。
“三个……”陈安东伸出三个手指头,看着微微有些意动的小孩儿,肉痛地咬牙道:“包子!”
终于是镇住了这小屁孩,陈安东硬着头皮找了那媚眼如水的老板娘问了裁缝店在哪处,低着眼不敢直视老板娘薄纱之下若隐若现的娇躯,惹得老板娘娇笑连连。
老板娘故意不答他,只是眼送秋波,柔声告诉他说自己有个清幽的名字,叫做兰儿。
陈安东自然不信如此风韵的女子有这般淡雅的名号,书生意气顿时上涌至百会穴,当场义正言辞地与她争论起来,最后发现这老帮娘不过是调戏自己,于是恨恨地不说话,虽然老板娘确实叫兰儿。
老板娘抚胸媚笑了好一阵,这才放过陈安东,告诉了他哪里有裁缝店。
陈安东狼狈地逃出龙腾客栈,骂骂咧咧不止,就是红阁女子也不见如此轻薄,真是太欺负读书人了。
转过三个街角,就是老板娘说的裁缝店。
店主是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太太,店里油灯摇曳,老太太正借着微弱的灯光,低头一针一针地缝着布衣,一头的银白垂落额间。
听到陈安东进门的声响,老太太放下手中的活儿,抬头对陈安东轻轻笑着问道:“公子可是要做衣裳?”
“我不是公子。”陈安东摇了摇头,而后指着身上的衣服说道:“我是来卖衣服的。”
老太太有些浑浊了的眼睛看了陈安东好一会儿,看他的神态不似作伪,不是作弄人的公子哥,这才缓缓起身上前,轻轻摸了摸衣裳的材质和做工,半响叹道,“老身买不起公子的衣裳啊。”
“我只需换两套寻常衣裳便好。”身前的老太上了年纪,身躯微微有些佝偻,陈安东知道世间多有不容易之人,虽然陈氏衣裳贵重,也不至于因此而难为她。
老太叮嘱陈安东自行在店中挑好衣裳,迈着蹒跚的步伐,自顾自地进了内屋。
陈安东换了一身粗布衣裳,将自己衣裳叠好放着,随即比了比小孩的身高,为小孩儿挑了一身。
陈安东忽然想想自己都知道了萍水相逢的老板娘的名字,却还不知道小孩儿叫做什么,心下感到万分惭愧,决定回去不管小孩儿如何不肯开口,也一定要问个究竟。
“公子留步。”放好衣裳,陈安东正打算离开,却被老人叫住了脚步,老人颤颤巍巍地走进,拿出一些细碎的银两,粗糙的手拿着拿到陈安东手上。
陈安东被那双粗糙的手握着,有些磨手但却很暖和。
他望着老人较真的眼神,不如如何言语,“奶奶,您……”
听到陈安东喊她奶奶,老人微微笑着,牵动了满是皱纹的脸颊,浑浊的眼睛也焕发了一丝光彩,“老身一直欠不得别人什么,今日实在凑不齐这银两,算是占一次便宜吧。”
陈安东默然无言,只是郑重地道了一声谢谢。
陈安东感慨万分,若一身埋在寒窗内,一心只读圣贤书,真不知天下之事,不识天下之人啊。
脱去那一身华衣,陈安东再不把自己当金贵之人,步伐也轻快了一些,到铺里买了好几个包子,一路赶回客栈。
兰儿老板难得不在,陈安东松了一口大气,朝伙计要了个浴桶,抬进了房间。
“我回来了!”
可是人呢?
清清冷冷的屋子哪有回应的声音?
这家伙跑哪儿去了?
陈安东正要跑下楼问那伙计小孩儿去哪了,客房内角落传来一点声响,陈安东转身借着微弱的灯光仔细一看,原来是这家伙在角落躲着。
真是个没安全感的家伙。
陈安东嘿嘿笑着跑到墙角,蹲在小孩儿面前,晃了晃手中的那袋包子。
小孩儿的眼神果然明亮了些。
陈安东手提着包子藏到身后,迎着小孩儿不解的眼神,奸诈地笑道:“还记得路上答应我事吗?”
小孩抬头看着陈安东,隐隐有不好的预感。
“没别的事,就是给你洗个澡。”陈安东轻轻地摸了摸孩子不干净的小脸,温和地说道:“你看你,脏兮兮的。”
小孩儿本能地往后缩,可身后是冷硬的木墙,哪有地方可退,孩子明亮的眼睛惊恐地看着陈安东。
“由不得你!你看我帮你买了衣裳!”陈安东拿出一套干净的衣服,循循善诱,拿出那一袋包子,步步为进:“洗完给你吃好吃的!”
小孩儿神色有些挣扎,小声地说道:“我……不饿的……”
陈安东有些生气了,怎么可以不洗澡?
他不由部分说抱起小孩儿,抱到散发着温热水汽木桶旁,粗鲁地褪去衣裳……
然后……
“喂!”
陈安东生气地吼道。
他指着小孩的手指止不住地颤抖,满脸尽是气急败坏的涨红。
“你怎么可以是个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