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儿,你醒了?!”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林千陌只觉得脑袋快要炸开了。
吃力地睁开眼,一张放大的女子的脸出现在眼前,大若杏仁的眼里正噙满了泪水。几滴温热的液体滴在林千陌的脸上,让她不自觉地皱了皱眉。
这是怎么回事?刚刚她不是被李慕白一剑穿心了么?这里是哪里?
“三妹,你终于醒了!”一个年轻的男声传来,声音亮亮的但并不刺耳,反而有种清冽的感觉。
林千陌这才发现自己除了杏眼妇人,身边还坐着一个梳着高高发髻的黑衣年轻男子。
“三妹,你以后可千万别再做这样的傻事了,你这样叫爹娘可怎么办,叫我们这些哥哥姐姐怎么办?可不能再任性了。”说话的是一个身着淡紫色衣衫的鹅蛋脸少女,模样好生精致,尤其一双眼睛仿佛会说话一般,叫人看一眼就无法移开视线。说完看了眼那杏眼妇人,眼中流露出担忧的神色。
杏眼夫人闻言,神色稍微缓和了一些。
林千陌扶着额头,吃力地辨认着围在她身边的这些人,但一个人都不认识。目光往后扫去,恍惚间竟发现了一个她熟悉的身影。
林千陌虽然是个女孩,但林德甫并没有将她当个深居简出的千金小姐来培养。每当在府内宴请一些官员时,林德甫都会有意识地让她结识当朝达官贵人。站在那杏眼妇人身后的身形壮硕,五官硬朗的中年男子便是骠骑大将军百里嵩。林家和百里家同为大秦的世族,林德甫和百里嵩由于政见上经常达成一致而私下结成了深厚的友情。但在残酷的权术争斗下,谁又能保证谁不会在背后捅别人一刀?不过这都不是此刻的关键。
关键是难道她还没有死透,被百里家救了?
心下一愣,便脱口唤了句,“百里伯父?”
杏眼妇人看她醒过来了当下就紧紧地搂住她生怕她会消失一样,红肿的双眼里又流出两行泪。一听到她醒来第一句话竟是这个,不禁破涕为笑,“傻孩子,连你爹都不认识了么?”
犹如五雷轰顶般,林千陌登时整个人都僵硬了。她爹是百里嵩,百里嵩是她爹,那她究竟是谁?
来不及想别的,她硬着头皮挣脱出杏眼妇人的怀抱,即使浑身松软无力她还是努力想要下床,去看一看她究竟是谁。
百里家的人看着她神色焦急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都愣住了,不知道她要干嘛。
林千陌在一面青铜镜前停了下来,此时屋外仍是漆黑一片,而屋内却灯火通明。微黄的灯光打在青铜镜上,衬得铜镜里的少女肌肤越加细腻,小巧而高耸的鼻梁,漆黑如墨般的双眸像一眼深泉又像一口古井,记忆中自己肉嘟嘟的脸颊也变成了精致的瓜子脸。
陌生的脸,陌生的身体,陌生的环境。林千陌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究竟是不是林千陌,刚刚发生的灭门惨案会不会只是她的一个梦?亦或是这里才是一个梦境,是由于经历了痛彻心扉,所以才贪恋这种家人团聚的温暖么?
下意识地,林千陌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是被李慕白一剑洞穿的地方。手刚一触摸到胸膛的衣襟,她就感到一阵被火焰灼烧般的炽热,紧接着是一股由指尖到心头的刺痛,仿佛在提醒着她,她仍然是那个惨遭灭门的林家小姐。
看着镜子里那张陌生而娇美的脸,林千陌不得不接受了一个事实,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她好像是通过某种方式而重生了。而她的新身份,应该就是百里嵩将军的小女儿,百里越。
淡紫色衣衫少女惊异地看着百里越,不知道这个妹妹究竟是怎么了。转头看向黑衣男子,见他也盯着百里越出神。
“妹妹,你刚刚溺水受了风寒,还是回床上躺着吧”,淡紫色衣衫少女忍不住开口。
没有任何回应的,林千陌就静静地站着对着镜子出神,谁都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百里夫人看着自己女儿在铜镜面前站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几次想开口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都被身后的丈夫拉住了。
“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吧,我们都出去。”百里嵩目光紧锁住站在铜镜跟前的百里越,眉头皱的越发的深了。
“你早些睡吧,我去林家看看状况。”百里嵩低低地对身边的妇人说道。
百里夫人抬起眼眸望向自己的丈夫,担忧地说道“今天晚上这么危险,你还是别去了。”
“不行,我必须得去,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有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一个冷冷的声音打断,“他们为什么要除掉林家?”
屋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林千陌没有回头看百里越夫妇,仍然站在镜子面前,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有滔天的怒火在翻腾。
百里嵩吃惊地看着镜子前的女儿,乖巧的女儿对这些事情向来不感兴趣,还有这冷冷的语气,怎么突然像变了个人似的。
感受到百里嵩探寻的目光,林千陌不自然地换了种声调,“经历过生死的人,自然要比以前成熟许多。”
百里嵩沉思了一会,点点头,示意她来他跟前。
“政治有时就是这么残酷,前一天坐拥五花马千金裘的人可能明天就落个灭族的下场,”百里嵩站在窗边,高大威武的身躯几乎遮住了整个窗子。他皱着眉头看向林家的方向,刚刚那里燃起的冲天火光已经渐渐熄灭,黑暗中林家宅子隐隐透着森森的幽光。
林千陌也来到窗边,站在百里嵩旁边,突然感到一阵心安,仿佛这威武的身躯能够给她带来一丝安全感,
“当今圣上虽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但却精明得可怕。林德甫当了二十年宰相,有时还没个孩子会玩弄权术。圣上十六岁登基,但名不正言不顺,”说着看了一眼百里越。
林千陌当下点头,“恩,乾门事变。”
林德甫跟她讲过当今圣上是如何杀害自己同胞兄弟而夺得皇位的故事。
在那个故事里,当今圣上宫北辰简直是个十恶不赦的杀神,身着黑色披风的他骑着一匹黑色骏马威风凛凛地伫立在乾门,身后誓死追随他的燕云铁骑全副武装,在城墙外列马围成一个圈,将整个皇宫围得如同铁桶一般。而他那个软弱的胞兄,在听到自己的亲弟弟已经包围皇宫的消息时,第一反应居然不是命人抵抗,而是自己单枪匹马地来到宫北辰面前和他谈判,皇位他可以让给他,只求他留自己一条命。真是不知道这位短命的皇帝是英勇还是愚蠢。据说宫北辰冷冷的看着自己的胞兄,连一句话都吝啬给他,直接一刀将其斩于马下。这便是“乾门事变”,事情发生不过一年,大秦的人们却觉得那仿佛是遥远的传说一般,将当今圣上传的神乎其神的。最初,反对宫北辰登基的人还占大多数,但见识到其手段的狠辣之后,那些本身就类似无病**般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了。
对于一般人来说,无论谁当皇帝都不干他们的事,只要这个天下仍然是这个天下,姓甚名谁并没有显得很重要。而好大喜功又是普通人的通病,宫北辰的故事简直就是茶余饭后的一道甜点。各路说书人马尽情发挥,将一个少年吹捧到了一个接近神的高度,一方面过了嘴瘾,另一方面又提高了自己的政治觉悟。
不管其最初动机有多卑鄙手段有多卑劣,胜利者总是能被人铭记,只因他们骄傲地站到了最后。而对于那些权术斗争中的牺牲者,人们总是吝惜自己的赞美,因为没有人喜欢失败。
百里嵩看百里越有点走神,不禁在心里笑道,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越是名不正言不顺就越是需要有人为其正名,林德甫身为两朝宰相,自然是最佳人选。林德甫虽心底里看不惯圣上弑兄夺位的行径,但还是硬着头皮当他的宰相。其他人看林德甫都服软了,能不跟着服软么。”百里嵩接着说,眼神逐渐凛冽。
“但他千不该万不该去接近先皇的旧部们,不仅如此,还想方设法打听先皇皇子们的下落。其实明白人都知道,哪里还会有什么流亡在外的皇子,早就被圣上秘密处死了。”说着百里嵩叹了口气,这些话他早就对林德甫说过,但那个死脑经的文人就是不听他的。
林千陌不禁愣住了,“这些事情他怎么会让别人知道的?毕竟被查出来是要杀头的,他不会这么不小心的。”
百里嵩凝视着自己女儿疑惑的面庞,沉思了一会,重重地叹了口气。
“因为林家有一颗随时都会置他们于死地的毒瘤。”
林千陌不禁握紧了拳头,她知道百里嵩在说谁,李慕白,一定是他!
“十三年前户部侍郎李元因贪污而被满门抄斩,林德甫是当时的主审。事后,他偷偷打听到李家还有一名男孩被寄养在乡下,于是把他带回林府抚养长大。”
“上个月,那个男孩刚被圣上封了御林军统领。”
“意思是说,那个男孩被圣上收拢了反过来出卖了林家?”林千陌面上故作镇定,心里却波涛汹涌着。
百里嵩点了点头,继续道,“为了让皇上相信他,他甚至坦白了自己是李家人的事实,因为时隔久远,皇上决定不予追究。之后李慕白找出了林德甫私下勾结先皇旧部的证据,还找到了一些可以指证他打听皇子消息的人,这才让皇上下定决心除掉林家。”
林千陌看着他,突然又感到一阵寒意,冷冷地说道,“这些事情你早知道了,为什么不告诉他?”
百里嵩没想到女儿会这么问,当下一声冷哼,“这是圣上的旨意。”
所有人都知道了,就只有他们林家不知道。皇上这盘局还真大呀,就是为了在他们林家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一网打尽。
林千陌看他眼神躲闪,不禁冷笑道,“看来林德甫真是死有余辜呢,这么多人等着看他死。”
百里夫人站在一旁听这父女俩谈了许久,本就不耐烦了,听女儿对丈夫发难,也只好劝道,“越儿,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面对自己女儿的嘲讽,百里嵩只当小孩子不懂事并没有太在意,等大了自然就懂得政治并不是儿戏。林家的事情他也很痛心,但却毫无办法。当那个人要你什么都不要说的时候,你还能做什么呢?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林德甫当年一样打听李家后人的消息了,希望能给林家留个后。
“对了,你不用去林家了。”知道事情来龙去脉的林千陌虽然心里如刀绞般痛的厉害,但还是保持着面上淡然的表情。
百里嵩愣住,接道,“怎么?”
“因为那里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林千陌淡淡地说道,眼神却飘忽着不知看向哪里。
百里嵩夫妇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只觉得有种说不出的陌生。还是那张稚气未脱的面容,但说的话却老气横秋,还有那种阅尽一切的沧桑语气,怎么看都不像是从十五岁的少女口里说出来的。
林千陌好似没有察觉到百里嵩夫妇对她的惊疑,恍若无人地走向那张雕花大床,直接躺了下来。
百里嵩夫妇虽心里存疑,但也没有多问,只当她随口说说。百里夫人看她一副倦容,不禁又一阵心疼,但又不忍心打扰她睡觉,便拉着百里嵩离开了。
是夜又归于平静,下半夜皎洁的月光顺着弯弯曲曲的树枝在地上投出纷繁错杂的影子,偌大的房间里只听到那细碎得如同梦呓般的喃喃,“李慕白、宫北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