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和十三年初秋,景国京都上京忽然陷入一场漫长的雨季。
瓢泼暴雨下了三天三夜后终于渐收凌厉,开始转为绵绵小雨,天气仿佛一下就转入深秋,冷风打着旋儿盘旋在街巷民舍之间,一片肃杀之意,未及酉时,街上就没了人迹。
添和楼的魏掌柜倚在大门上,满脸忧愁地看着连绵不绝的雨丝,伙计平安笼着袖子站在掌柜身后,就听他哀叹着埋怨道:“哎呦喂,这老天不是漏了吧,这雨要下到几时呢。”
平安扫一眼空空荡荡的大堂,叹了口气,小心翼翼的拖魏掌柜的袖子:“掌柜的病刚好,站在风口可了不得,您且家去吧,小的带着伙计们再守一会儿,今儿看着也上不了多少客了。”
魏掌柜唉唉的叹了几口气,回转身转进后堂坐下,天不放晴,客人们好像也失了喝酒听曲儿的雅兴,连着三四日上客不足平日的三成,添合楼雇着伙计厨子十七八人,平日里忙得脚不沾地,这几天闲的骨头发疼,最可惜的是白花花的银子只出不进,魏掌柜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忽闻得耳边咣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给人踢倒了,魏掌柜一下站起身来,没等得转过后堂,就听见伙计平安大声招呼道:“二位客官辛苦,请上座哪!”这一声,底气十足,空荡荡的大堂里甚至都有了回声,魏掌柜眉头一蹙,不及转出,先匿了身子隔着后堂的门帘儿往外望,就见门口两个高大的身影背光而立,黑黢黢的看不清面容。
伙计平安忙着扶起原先搁在门口的一块立板。这立板被坊间称为“十八文”,由来却是因这添合楼的一大特色。据说,这添合楼每天都会出一道招牌菜售价十八文来招揽食客,菜品的名字就写在这立板上,上至达官贵人,下至走卒贩夫,人人点这菜都只要价十八文,坊间名气极高。
那两位来客也不等他带座,径自走向大堂中间的座位坐了,两人都披着玄色斗篷,身材魁梧,斗篷下顶出刀鞘的痕迹。平安不敢怠慢,忙跟了过来,殷勤的笑着,就见面东而坐的那人屈指扣桌道:“小二,取你那好酒先来两坛!”
平安唉的应了,麻利的奔进后堂报了一摞子盘碗儿出来,两坛“金雕”酒,四碟下酒菜,顷刻就铺上了桌面。那食客微微点头,自顾自拍开泥封,也不用碗,对着坛口先来了几大口。
同行之人作势要阻,劝道:“公子身体未大好,还是不要多饮。”声音却不太自然,听起来怪怪的,似乎带着些关外口音。平安躬着身子站在桌子边儿,殷勤的等着对方点菜,却听那公子问道:“我们兄弟初来贵地,怎地这大街上这个时候就不见人烟,你这酒楼也无甚坐客?”
平安哀声叹道:“客官有所不知,这老天忽然下起了劳什子雨,连着快半个月了泡在黄泥汤里,大家伙儿骨头都要泡酥了,哪还有心情在街上溜达呢?”
那客人哂笑一声,沉声道:“果然富贵地方,下几天雨就泡酥了骨头,依某看来,这骨头怕是不泡也是酥的。”
平安正呐呐不知如何回答,抬头看魏掌柜已经迎了出来,白白胖胖的肉脸儿上笑容可掬:“客官说到这个骨酥,小店有正宗酥骨洪江鱼,专拣那三寸长的小鱼腌制后炸成,外脆里嫩,下酒最好不过,给二位来一碟尝尝?”
那声音古怪的客人点点头道:“就这个吧,在捡你那招牌菜来上两三样即可。”
魏掌柜应着,挥手让平安去办,顺势抬眼偷觑这两位。就见面东那位容长脸儿,一对剑眉颇为精神,骨架宽大,一身彪悍之气。声音古怪这位斗篷盖着半边脸,年纪看起来甚轻,但同是高大身材,衣袂挥动间透着深重的湿气,看起来也是淋的久了。
魏掌柜等了等,也不见这二位有再跟自己搭话的意思,只得摸了摸鼻子替对方添了一碗酒后退下,后堂的伙计早就用托盘将包括酥骨鱼在内的几道菜陆续送上桌去。魏掌柜见状便退回柜台后面,一抬眼就见门外两匹高大的骏马沐雨而立,魏掌柜敛目一看,登时心里一惊,这两匹马的缰绳就随意的搭在门边儿,并没有带到马棚拴套,屋外雨势绵绵,两马竟然丝毫不乱,稳稳地站在雨里。
伙计平安半晌没露面儿,那座上的客人已经风卷残云般用罢了饭。魏掌柜亲自上去结账,年轻客人甩出一块现银,当啷一声砸在柜台台面上,魏掌柜打眼一看,立时认出这正是庆和十七年铸的庆和官银,五十两一锭,立刻吓得面如土色,双手高高捧起那锭银苦脸道:“二位客观莫要吓唬小老儿,这银子……收不得呀!”
那长脸大汉哈哈一笑,蔑道:“爷前晌卖了几个奴,这是买主给的现银,掌柜的不敢收?”说罢扬长而去。那遮脸客人紧随其后,两人出了门,翻身上马,马蹄声踢踏踢踏,不一时已经远去了。
魏掌柜立在柜台后面,半晌才面色阴沉地取出一只黄杨木盒,将这锭棘手的官银装入。小厮平安已经回来了,默不作声的立在他身后。魏掌柜努了努嘴,平安上前将黄杨木盒子揣入袖中,两人未曾交谈一句,就连眼色也未曾交换一个。
门外秋雨更盛,天色暗沉的好似倒扣了一口锅,添合楼里仍旧没什么客人,伙计们七七八八的窝在后厨或者大堂角落里,人人都沉默不言,一时间只闻窗外风雨之声。
忽然,长街尽头忽然脚步声大作,军靴踏地的声音放佛雷声隆隆。很快铠甲哐啷作响也能听闻,魏掌柜急忙凑到门前去看,就见一队士兵手持长枪整齐的穿街而过,铜锣很快敲响,有将官提气高喝:“五城兵马司司正大人有令,今夜一更宵禁,明日五更居家住户洒扫门前,迎接奚狄来朝!”
传令兵立刻将将令一声声延递出去,长街之上,细雨之中,只闻得“奚狄来朝”回音不绝,直欲划破天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