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出息的东西！来人，把太子抬出去。”皇帝的眼神里开始有了一丝厌恶之情。
高颎慌忙俯身道：“陛下，太子罪大不假，但毕竟是一国储君，不能轻言废立。否则朝局不稳，民心易动，损害的是陛下您的江山啊。贪渎欺君之罪固然不可轻恕，但为社稷计，这储君的位置还请陛下三思。”
尚书令高颎为人忠直，在废立太子这样影响朝政的重大问题上不像越国公那样明哲保身，而是据理直言，说出来的话皆出自肺腑，句句为的都是大隋的江山社稷。
只是这番忠言到了皇帝耳里，却有了另外一番味道。
“高颎，你倒是挺帮着太子啊。”皇帝把烟锅在书桌上磕了几下。
高颎惊出一身冷汗，道：“陛下，臣句句出自忠心，绝不敢有半分偏颇，还望陛下明鉴。”
皇帝看着高颎伏在地上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终究没有再说话，转向另外两位三省的主官问道：“徐怀德，林尧，你们有什么看法？”
徐怀德在高颎旁边同样惊出了一身汗，官帽里面已经湿了一大片，一时拿不定主意，不敢说话。林尧道：“陛下，臣护送越国公去西南六郡清查此案，查案过程中黄维定多番阻挠，确实是罪不可恕。不过此案既然牵扯到太子，便已经不是一桩简单的贪墨案了。臣以为太子固然有失察和合谋之罪，但废立太子确实关乎社稷，全凭陛下圣裁，臣一介武夫，不敢妄言。”
林尧把皮球轻轻巧巧地又踢回给皇帝，皇帝冷哼了一声，并没有做出评价。
内史令徐怀德抹了抹脸上的冷汗，暗暗下定决心，挺了挺腰板，朗声道：“陛下，臣以为太子触犯法纪，败坏朝纲，已失储君之德，难以再为百官的榜样。臣请陛下罢黜太子，另立新储，以慰天下臣民之心。”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皇帝看着徐怀德坚定的眼神，缓缓道：“徐爱卿素来清正无私，嫉恶如仇，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言辞之间竟有些许嘉许之意，这让高颎多少有些意外。
杨素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暗道：“太子的位置真的坐不长了。”
三省的三名主官，加上越国公杨素，四名重臣中有两人持中立态度，一人主张保留太子的储君之位，一人主张废除太子，实际上并没有给皇帝提供多少可以参考的信息。
皇帝坐回龙椅，又吸了一口旱烟，在烟雾中陷入沉思。
这时，一个理所应当在此时有所表达的人说出了一番让所有人都觉得意外的话。
“父皇，儿臣以为皇兄虽然罪不可恕，但高大人所言确有道理，一国储君绝不可轻言废立，否则牵动朝局，对我大隋江山社稷有百害而无一利，还请父皇三思。”晋王杨英的坚决一点都不比徐怀德少。
皇帝愣了一些，心下恼火，道：“你这个时候凑什么热闹？想趁机表现自己宽宏博爱吗？”
晋王跪着往前挪了几步，凑到皇帝面前，隔着御桌轻声道：“父皇，儿臣只是觉得废太子不妥，可别让潜藏在暗处的人渔翁得利才好。”
晋王的脸上沉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皇帝看着那双如同深潭碧水般没有涟漪的瞳孔，心中猛地一惊。
是的，他想到了隐身暗处的第三方势力。
杀害告御状的原告是为了影响太子和晋王双方，但是三省和御史台查了大半年，这件案子依然一无所获，第三方势力也毫无头绪，皇帝甚至不知道操控这股势力的究竟是隐藏极深的皇子，还是有不臣之心的王公大臣。
此时废了太子，所有意图跟太子争夺大统之位的人都会得利，从表面上看，得利最大的无疑是晋王。但是晋王的获益都在明处，皇帝可以牢牢掌控在手中，而暗中的那股势力无论获得了什么样的好处，皇帝都一无所知，更无法加以控制。如果听凭这股势力发展下去，皇帝便会处于极为不利的位置。
皇帝盛怒之下思虑不周，忘了第三方势力的存在，晋王这时提出，皇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不错，晋王说的有些道理。高爱卿，你不必害怕，你的忠心朕是知道的，刚才朕的话说得有些重，你不要往心里去。”
高颎伏地，口称“不敢”。
没过多久，处置贪墨案的旨意便下来了。
右武卫府统领、陇西节度使黄维定因贪赃枉法，欺君罔上，谋害钦差，数罪并罚，处腰斩弃市，株连九族。
黄维定的家眷和大部分赃款均在宝髻国，由礼部会同兵部向宝髻交涉，追回犯人和赃款。
太子杨勇德行败坏，犯失察包庇，收受贿赂之罪，敕夺一切朝中职务，圈禁东宫不得出门，储君之位暂留，以观后效。
太子少傅、左屯卫参将刘远明教导无方，蛊惑太子，本应罢官流放，念其军功卓越，改为逐回原籍京口为奴，终生不得再入仕为官。
陇西等六郡将领官员各按罪论处，共计斩首二百零一人，流放一百七十二人。
国子监的两名文官因为为官清正，揭发有功，官升四品，分别到吏部和礼部做了侍郎。
这桩旷日持久的大案终于尘埃落定，曾经在朝中显赫一时的太子党也因这件案子轰然倒塌，太子手下的官员受此案牵连，请辞的请辞，罢官的罢官，一些关联较小的也转投晋王手下，短短两三个月，朝堂之上已经找不到一丝太子的痕迹。
太子还是太子，但是庙堂之上，草莽之中，人人都知道将来的大统之位决计不会落到他的手上，这个储君之位也是岌岌可危。
只是谁都没想到，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竟然来自皇后。
贪墨案结案之后，有两个女人一病不起。太子妃元氏本就备受冷落，此番太子落罪，这个不幸的女人终于受不住打击，就此病倒，一命呜呼，没有留下一儿半女。
消息传到宫中，皇帝为元氏惋惜的同时，又对太子多了几分不满。
独孤皇后本来就在病中，年前因为东宫得子，心情愉悦，病情好不容易有了些起色，但是亲生儿子落罪的消息传来，皇后再次病倒，气血郁结，病情急转直下。
皇帝狠心杀了几名御医，太医院仍然对皇后的病情束手无策，没过多久皇后就凤仪归天了。
据说皇后在弥留之际，在病榻上向皇帝说了这么一番话。
“陛下，臣妾失德，不能替陛下分忧，反而给陛下生下了一个不孝之子。”
“勇儿这孩子素来轻浮好色，和元氏成婚多年，却对她不闻不问，专宠那个偏妃云昭训，最终气死了元氏。我大隋以礼治国，这样的行为恐怕有失皇家仪体。”
“反观阿摐，虽然性子狠了些，倒是始终恪守礼法，多年来和萧妃恩爱有加，从来没有娶过一房妾室。”
“如今太子犯了这样的罪过，蒙陛下恩典没有废除，臣妾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臣妾思虑良久，深知太子之德已经不能教化天下，所犯的罪行也难令他再忝居储君之位。”
“虽然废立事大，不过大隋的江山终究还是不能给这么一个德行败坏的孩子来坐。臣妾时日无多，看不到将来大隋的风华，但为千古社稷着想，恳请陛下废黜太子，另立新储。只是看在臣妾多年侍奉的份上，还望陛下饶了勇儿的性命。”
没有人知道仁寿宫中这样一段绝密的对话是如何流传出来的，皇后死后，皇帝便一连下了两道圣旨。
“太子无德，行悖礼法，罪犯朝纲，难堪大用。自即日起，废除杨勇储君之位，贬为庶人，东宫一应人等全部逐出宫墙。朕怜长宁王年幼，罪不及幼儿，留长宁王于宫中，由晴妃代为抚养。钦此。”
“大隋皇帝敕曰：晋王杨英恪守君臣之礼，为人谨孝，文修武备，德才俱佳，朕心甚慰，立为新储。其妻萧氏，贤淑恭良，四德修备，晋为一品太子妃，赏金凤钗，连珠凤冠。钦此。”
杨勇接到圣旨，本就惨白的脸上已经泛不起更多的表情。而在皇城另一侧的晋王府，却是另外一派热闹非凡的景象。
如今贵为太子的晋王杨英心头狂喜，强行按住翻涌的内心，赏了来宣旨的太监，等太监出了晋王府，杨英才在院中放声欢呼。
但也只是片刻，新科太子很快就冷静下来，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决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狂妄之情，毕竟这才是他的第一步棋。
杨勇小儿，你的位置，本宫终于是抢了过来。
第二天开始，前来祝贺的百官就已经踏破了晋王府的门槛。晋王此刻还没来得及搬进东宫，小小的晋王府有些容不下络绎不绝前来道贺的官员。
晋王刻意保持着低调，既不设宴，也没收礼，将道贺的官员迎到厅上，奉上清茶一杯，寒暄了几句便送客出门，这样的举动让皇帝对这个新立的太子十分满意。
此后的一年间，大隋朝堂波澜不惊，皇帝贤明，新立的储君又勤勉政务，国事蒸蒸日上。
连皇帝自己都忘了，在这样平静如水的日子里，自己新得的一位皇孙悄悄度过了一岁生日。
长宁王封号仍在，只不过一个空空的爵位显然引不起朝臣的兴趣，抚养他的晴妃也是个常年被皇帝遗忘的嫔妃，因此堂堂皇孙的周岁生日，却连顿宴席也没有摆。
只有长宁王的生母云昭训，不知托了多少人，才将一包衣服和一把长命锁送进宫中，到了长宁王手上。
如果有神明从云端俯视整个大隋疆土，他会发现这两年的大兴城就像激流涌动的海水，上下升腾，波澜起伏，搅动着整个天下的局势。
不过，大概连神明也想象不到，真正的波澜还在暗处酝酿，这时才悄然露出一点点浪花。
这一年的冬至已过，大隋境内各郡连传喜报，都道瑞雪兆丰年，仓廪饱满，百姓安居。
皇帝很高兴，开朝对文武百官大加封赏，尤其重赏了户部。
朝堂外飘着雪花，里面却是和暖融融，一派祥和之景。百官谢过皇恩，称颂了一番皇帝的贤明，又一齐向站在众臣之首的太子行朝拜之礼。
这时的太子自然是昔日的晋王杨英。杨英微微含笑，侧过身子不全受百官的朝拜，稍稍垂下了头，显得既不倨傲也不畏缩，十分得体，皇帝心里十分满意。
只不过这和谐的一幕中，出现了一个不和谐的人。
文武百官一起跪下朝拜的时候，伏在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中，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直立的身影。
这是一个站在堂下稍靠后一点的官员，他的腿没有任何想要弯曲的意思，整个人就这么直挺挺地站着，一动不动。
杨坚和杨英父子二人面上的肌肉同时一跳，皇帝开口问道：“站着的是哪位卿家？为何不拜？”
站着的官员这才恭恭敬敬地向皇帝行了个礼，道：“回陛下，臣礼部侍郎徐宁。”
皇帝皱了皱眉，朝中的官员实在太多，一个小小的礼部侍郎，四品的官阶实在是很难让人记住。
皇帝低头看了看离自己最近的太子，从杨英脸上的神情来看，他似乎也记不清这个徐宁的来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