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叔卿打定了主意要以点线破面,即便是眼前这少年的掌心突然浮现一枚以刀气织就的古怪叶片,这念头亦不曾有半分动摇,锋锐掌刀仍旧一往无前。
这一身黑衣的年轻校尉能将那人追杀得仓皇逃窜,纵有麾下数百彪悍羽翼相助,自身也绝非凡俗,由不得他不聚敛全部心神,去争那任何微不足道的优势先手。
一人身负家族三代之望,从来容不得他有丁点儿侥幸与仁慈。
金红色的刀气汹涌而上,彻底掩盖下那枚叶片微不足道的光芒。
然而下一刻,魏叔卿脸色骤变!
他意料之中火星迸溅的硬碰硬交锋并未出现,掌刀所及,竟觉一片绵软,简直无处着力。
这一下用力过猛,当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于此尺寸之地近身搏杀,任何细微变化都难逃魏叔卿这位灵感宗师的双眼。
他清晰地看到眼前这枚叶片被他的掌指击打得猛地向后一缩,叶身随即抖动震荡起来,瞬间便将凌厉的力道尽数分化消弭,而那叶面之上更同时有着水样的波纹在扩散,反将覆盖其上的金红刀气尽数推拒排开,其轻松随意,竟无一丝烟火气。
刚柔随心、曲直如意,他人看不出其中玄妙,首当其冲的魏叔卿却不得不暗赞一声高明。
眼前景象,竟让他禁不住联想到方才静坐树下时所见之景。
清晨的一滴露水滴落野草叶端,叶身微微低垂后即抬起,摇晃几次便恢复如初,虽被露水溅湿了叶面,本身却丝毫无损。
如此静谧灵动之景象,却让魏叔卿从心底里升起一股寒意,只因那枚后缩的刀气叶片已有回弹的迹象!
他旧力已竭,却没能抵挡消解这黑衣少年的凌空下击之势,待叶面回弹,两势叠加,只怕更加挡无可挡!
对于其中蕴藏的凶险,以魏叔卿之境界与心志自是凛然无惧。
唯可虑者,只在于今日若因这一招之差而被一个年纪轻轻的后起之秀击败,必定要折损相州魏氏几代人以鲜血汗水好不容易积攒下的名声。
运势消长论起来虽玄妙,有时却也极简单好懂。有此缺憾,以三代之运养刀而铸就的无敌无畏之大势便要打上一个折扣,一切决绝牺牲便都没了意义,只会沦为他人的笑柄!
这一瞬间,那黑衣少年的灿烂笑容就显得尤其扎眼。
魏叔卿脸上血气上涌,喉咙中一声怒啸喷薄欲出,却是被激出了魏氏骨子里的血烈豪勇,毫不迟疑地催发出自身气象,竟是将这场切磋试探真正当成了生死之争。
他的气象陡然浮现于身后,那是一个人——他自己!
这气象约莫能有一丈高,眉眼相貌凝实清晰,袍展似云,袖垂如瀑,周身隐隐有金红之气缭绕。
除去身躯长大且没有背负刀匣,瞧上去简直与真人一般无二,虽出现得悄无声息,粗看上去也不像二爷曾见过的那些气象一般神异雄奇,却自有超拔气度,仿佛天地间亘古长存的神祇,威严深重,不落凡俗,似下一刻便要雄飞高举、升临九重。
哪怕是限于境界无法以肉眼直观的黑鸦们,亦莫名地感到心中一沉,宛如压了一块大石。
只见魏叔卿的气象甫一出现,便是毫不犹豫地向前一步迈出,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瞬间融汇为一体。
这一幕映入场中几位宗师眼中,竟生出一种奇妙错觉,彷佛眼前这身姿伟岸的巨神乃是径直由魏叔卿的身躯骤然膨胀而成,宛如传说中上古圣贤法天象地的绝世大神通,虽两者差距不可以道里计,仍是威势隆重,煊赫而不可一世。
电光火石之间,魏叔卿并没有徒劳地收回掌刀,而是手腕一翻,改切割为向上托举,主动迎向刘屠狗,另一只手掌则屈指成环,做握刀状,又似掐了一个混元贯通的法印,向下猛砸。
同一时刻,一丈高下的宏大气象如斯响应,一掌托天,一拳击地,古朴雄劲而浑然天成,带着一股不可名状的苍茫道韵。
这魏叔卿竟是宁愿拼着生受这一掌,也要还二爷一记重拳,宁愿两败俱伤,也绝不退缩半步以避锋芒!
刘屠狗的笑容越发灿烂,只是其中竟多了几分促狭,只因他心底里竟有个古怪的念头一闪而过。
“若非气质迥异,这魏老二大可以站在寺院山门前做一做那镇寺金刚了!实想不到这些世家子弟之中竟还有如此硬气的汉子,真真令人欣喜!至于两败俱伤,嘿嘿,那说不得就得让二爷教你一个乖!”
刘屠狗心意催发,掌中的叶片轻轻一震,似慢实快地反弹而回,叶片上更是隐隐约约浮现出一柄刀的影像。
刀身模糊,其上似有日月轮转、雷霆奔流、天柱巍峨、猛虎盘踞。
诸般异象纷至沓来,神意弥漫方圆数丈,却又无法让人真个看得分明。
砰!
两掌终于相击,如晴空中突一个霹雳响彻,大地彷佛都跟着抖了一抖,古木也是一阵摇晃,许多叶片和露水纷纷掉落,虽此时是夏日,几让人忆及深秋景象。
距离较近、境界较弱的黑鸦们被这交锋中逸散的神意一催,皆是突如其来的一阵昏沉,只觉得天地倒转,即便是以几位百夫长为首的黑鸦中的高手,亦免不了一阵头重脚轻。
当下人人伏低身躯,或是牢牢抓紧缰绳,或是干脆抱住战马脖颈,以免自己从马背上栽下来。
半空中有鲜血飘散,刘屠狗掌中一再发生变化的诡异刀气堪称锐利无匹,那叶片与刀影眨眼便将魏叔卿掌面上附着的金红色刀罡撕扯得支离破碎,顺带着将他的手掌撕咬得血肉模糊,虽只是皮外伤,却已高下立判。
雄浑力道自上而下自手掌沿臂骨倒灌入体,细微却刺耳的骨裂声中,魏叔卿左膝猛地一沉,整个人竟被这一掌打了个趔趄。
“咦?竟还能站着?也是,你的境界应当远不止此,若是能将匣中刀取出,你的气象也有刀意在手,起码也是半步神通的威能,俺这回以境界压人,倒是有些胜之不武了。”
刘屠狗轻盈落地,看向魏叔卿的目光带了一丝惊讶,他方才那一掌看似寻常,其实已几乎出尽了全力,再不行,就只能拔出屠灭跨上猛虎蛮干了,哪里能有现在举重若轻的宗师风范?
他没有过多在意,话锋一转,咧嘴笑道:“可赢了就是赢了,二爷就喜欢以力压人!世家子个个好面子,你又是个大高手,应当不会恼羞成怒吧,现在能把这孩子交给俺了?”
魏叔卿一身修行被对方一掌轻描淡写破去,一掌一拳浑然天成的攻守之势瞬间瓦解冰消,那一记威力绝大的拳印才刚刚挥至半途,此刻竟是再也打不下来。
他喉头上下滑动几下,将险些就要涌进口中的猩红咽下,见这黑衣少年并没有乘胜追击,反而出言半是揶揄半是夸赞,也就顺坡下驴,收回拳掌后云淡风轻地立于原地。
这短短交锋不过是弹指之间的事,若非身处其中,任谁也难以真正感受到其中的玄妙与凶险。
魏叔卿回头看了小药童一眼,摆了摆手便不再理会。
待小药童几步走回队列,被杨雄戟一把拎上牛背,刘屠狗才满意点头,随即笑着问道:“魏卞呢?速叫来给二爷牵马!”
魏氏家主冷哼一声,失了血色的脸上浮现怒容,竟有几分自始至终不曾有的发乎于心的真正愤怒,那心意不言自明。
“我说,他一个不受待见的没爹护着的可怜孩子,你护着他作甚?再者,是他爹曾拜托我有朝一日有所成就了,回来提携他儿子一二,也胜过在那个没人情味儿的家里郁郁而终甚至被人害死。”
魏叔卿哑声道:“他若能于逆境中披荆斩棘而上,有朝一日便是我魏氏下代家主,岂能容你这外人轻辱?”
刘屠狗纵身向后一跃,于半空中一个灵巧的后翻,稳稳落在白马背上,咧嘴笑道:“哦?咱诏狱黑鸦卫追杀邪魔至此,说不得今次就要马踏相州,还此州百姓一个平安喜乐了。”
魏叔卿闻言摇头:“相州一地,邪魔可入,你黑鸦卫不可入。”
“为何?”
“你此次追杀惊扰数州,此刻非但各州郡军,只怕北定府恒山大营甚至禁军都已陈军州境,很快便会有各种军命、王命乃至天子旨意下达,若不想被镇狱侯清理门户,校尉还是别太出格为好。”
他补充一句:“那人在边州兴风作浪,就算低调隐忍,真当中枢诸公都是瞎子不成?阁下还未入京,不想现在就平白得罪了某些贵人吧?”
刘屠狗闻言眸光闪烁:“又是这些腤臜破事儿,当真坏了二爷的兴头儿。”
他拍了拍阿嵬的脖颈,阿嵬对二爷的心意近乎心有灵犀,当下掉头转向西北,那是北定府的方向,入京师前极重要的一站,没有真定老王爷的点头,黑鸦卫可入不了京畿重地。
“你养刀的法子挺别致,明明气象仍在,却独独缺了最为重要的刀意根本。我听说魔门南宗有一门画龙点睛的妙法,嘿嘿,跟你这法门倒颇有异曲同工之妙。他日刀成,不妨再找俺做过一场!”
“二爷看在你还有几分风骨,这回就不入相州了,但魏卞必须来!黑鸦卫会在北定府休整些时日,若见不到人,可别怪二爷不给你养刀的时日、出刀的机会!”
马蹄隆隆,一众黑鸦依旧沉默,随着刘屠狗奔驰而去。
天高野阔,古木如龙。
魏叔卿静静立在远处,神色莫名,看不出喜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