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府方挂了不到半日的喜庆红缎很快被撤了下来,换上一片惨淡的白,犹如鹿子轩的心情一样,原本满心期待着全家就此团圆,怎知盼来的却是方慕霓的死讯。
偌大的灵堂里,停留着一副紫檀棺木,里面躺着的,并不是佳人的仪容,只是一些昔日穿过的衣物。明知她的躯壳已经留在了异土他乡,他却执意要为她办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只盼着她能魂归故里。他心里的伤,只怕是再也没有愈合的一天了。自从知道方慕霓的死讯当晚,他便呕了血。这病根,是在当年方慕霓母子离开后便落下的,这些年,因为心里有他日还能团圆的意念支撑着,身体虽然时好时坏,倒也还算稳定,只是现如今得知佳人音容已远,相聚自此无望,心里郁积多年的郁气一时间喷薄而出,牵动已经伤痕累累的脏腑,呕血便在所难免。
葬礼过后,鹿府的日子似乎又归于平静。鹿子轩的病情在大夫的调理之下,暂时稳定了下来,而鹿邑,则在距离鹿子轩不远的雅厢住了下来,每日,由鹿子轩亲自教导下学习诸子之论,此外,鹿邑还在鹿子轩的要求之下,跟随凌长风学习武术剑法,以强身健体。
寒来暑往,岁月如梭,转眼鹿邑已在鹿府住了三年,这一年,鹿邑已满十五岁。
鹿府精致讲究的饮食对处于生长发育的少年来说极具效力,短短三年间,起初身高只到鹿子轩肩膀的鹿邑,现在已经超出鹿子轩半个拳头有余,加上长期跟随凌长风习武,身体也变得结实起来,脸上可爱的婴儿肥逐渐褪去,变得线条明朗,棱角分明。
他的容貌和鹿子轩年轻时有九分相似,只是两人的气质却是天差地别,鹿子轩气质温和儒雅,平易近人,而鹿邑冷淡疏远,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除了和鹿子轩与凌长风比较亲近,大概便只剩下对老管家比较和颜悦色了,至于其他人,鹿邑向来懒得理会,而下人们看见鹿邑满脸的冰霜,除了谨慎地打理他的饮食起居,其余时间也不会无故地来招惹他。一开始,倒是有一些习惯阿谀奉承的下人来套近乎,只是他们在那里口沫横飞地说了半天,鹿邑却连眉毛都不曾动一下,更别说对他们的话语作出什么评判,到最后,这些人无不是无趣地抹抹鼻子,灰溜溜地离开了。因此,一些关于鹿邑的传言也在这些人之间逐渐散播开来,而那个尘封多年的关于白虎星投世的传言又开始传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那些下人们在面对鹿邑时更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对于府中那些人的私下议论,鹿邑不止一次地听到过。有时,是他为图清静躲在树上看书的时候听见从树下经过的丫环谈论;有时,是那些守在门外的仆从以为他已经睡下了而肆无忌惮地谈论,却恰好被躺在床上睡不着的他听见;有时候,却是那些曾经企图巴结他无果的下人故意泄露给他知道……
无论是从哪一种渠道得知这些传言,听到这一类的传言越多,鹿邑就越感觉到这个世界的恶意,也更明白了当初阿娘为何会那么决绝地带着他出走。
对于鹿子轩,鹿邑一开始是排拒的,他觉得阿娘这一生的悲剧都是拜他所赐,然而相处久了他才明白,鹿子轩对方慕霓的感情,一点也不逊色于他。很多时候,他看见鹿子轩,他的父亲,那个他至今没法喊出“阿爹”二字的男人,手中拿着阿娘送给他的荷包默默垂泪,呢呢喃喃地倾诉着什么。他的寝室,到处悬挂着阿娘的画像,有空闲的时候,他总是喜欢呆在阿娘的灵前,为她弹琴。
老管家说,自从阿娘离开后,他便每日用这副她留下来的琴弹奏她最爱的曲子,一弹就是十多年。
鹿邑总算明白,阿娘并没有爱错人,他们之间的悲剧是世俗的偏见造成的,要怪,也只能怪造化弄人。
而经过这段日子的相处,鹿邑也明白了一件事——如果这世上还有谁能像阿娘那样疼他、爱他,那这个人非鹿子轩莫属。
也许,他该试着喊他一声“阿爹”……
入秋以来,鹿子轩的病情似乎又严重了些,常常一咳便停不下来,大夫只说是秋燥了,须多吃些润肺养阴的食材,倒是凌长风为他把脉之后,眉头皱了老半天,问了他一些平日里不甚注意的细节,然后提笔写了一方单子,吩咐老管家照单抓来,每日清晨煎好让鹿子轩空腹温服。
“是不是……我的……咳咳……时日……不太多了?”管家走后,鹿子轩边咳边断断续续地问凌长风。
“是。”凌长风简短地回答。
“呵呵……也好,这样……咳咳……我就可以见到慕儿了。”听到肯定的答案,鹿子轩反而释然地笑了起来。
看到鹿子轩这副模样,原本故作平静的凌长风终是红了眼,他蓦地站起来,揪着鹿子轩的衣领恶狠狠地说:“鹿子轩,你他娘的给我好起来,谁都可以死,就你不可以,你死了邑儿怎么办?”
“是啊,邑儿,我还有邑儿,试问,我又怎么舍得死呢?可是……”听了凌长风的话,鹿子轩也红了眼,他直视着凌长风的眼眸,有些激动地说,“我的身体我比谁都清楚,这一副臭皮囊终究成了累赘。原本,知道慕儿已死的刹那,我就动了随她而去的念头,可是,我舍不得邑儿,这三年来的朝夕相处,我更舍不得,我想一辈子都守在他身旁,看着他娶妻、生子,看着他像我们一样一点点老去……”
“既然这样,你就好好养病,我给你开的药可以最大限度地延缓病情的发展。”凌长风颓然地放开鹿子轩的衣领,重重地坐回椅子上。
一时间,宽敞的大厅里只剩下鹿子轩断断续续的咳嗽声以及凌长风浊重的喘息声。
良久之后,平定了心绪的凌长风恢复了素日的从容,他站起来,用平淡的语气说:“邑儿练剑的时间到了,你要不要来看一下,看来他不仅继承了你文学上的天赋,也继承了你们家族骁勇善战的因子和强壮的体格,如有可能,他说不定会成为你爹或者子弘那样出色的将领。”
“我并不希望他将来上战场,只盼他能平平安安的。”
“将来孩子大了,还是由他自己选择吧,但无论从文还是从武,他都会有一番出色的表现。”
“好!”鹿子轩轻轻点了点头,“他日,邑儿若是选择了上战场,有我大哥和少风、云风在侧,我也放心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