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哥哥结束他放牛生涯远离家乡的时候,我还依然困留在原地,艰难地迈出被时间限制着的一小步。他在家人面前夸耀的好成绩在最后的一次考试中原形毕露,他自己决定离开学校,他自己说,他感到上学给他带来了深深的痛苦,所以必须逃离。这是他后来和我说的令他后悔不已的决定,然而那时候他的父母并没与反对,所以他顺利地从一条轨道,跳向了另一条轨道。并且在此之后,跟随村中打工的人群流动,离开家乡。几年之后,当他再度回到家乡,我看着他已经转黑的皮肤和粗壮的胡茬,心中涌出一些感慨。当他开口叫出我名字的时候,我哭着抱着他的腰,把头贴在他的肚子上,我知道,他还是我热爱的哥哥,还是那个一起睡在草地上谈天说地的哥哥,还是那个躺在黑暗中简陋的木板床上耐心回答我所有奇怪问题的哥哥。
快20岁那年,他报名应征,决定入伍。
那个偏僻落后悲哀而且黑暗的小县城,我的哥哥下定决心要离开了。
然而,即便是他抱着离开的决心,现实却还要给他施加阻挠。那个让人痛苦的地方,那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只是想入伍当兵这种简单的事情,却变得有些艰难了。
他顺利地通过体检,却因为某些原因被拒绝。我父亲带着他和他爸,开始各路辗转从中疏通关系。那时候,1万块钱已经算多了。他父亲狠下心从银行贷了1万块钱,专门用来贿赂那些招兵的主管人员,其中辛苦自不必多说,资金到位,水到渠成,如此而已,不想记述。
我知道其中艰苦和心酸,奴颜媚骨卑躬屈膝。所以我幼小的心灵和身体,在那个时候开始记住了一些东西。我恨。
哥哥入伍当兵那一年我恰好小学毕业,考入县里所谓的重点中学。他在离开前的一个周末,带我去看了我的学校,我们在县城里有限的几条街上走动,最后走到我们学校。他望着学校门口上方的学校名称和我说:“重点中学呐,比我好,你要好好学习。我是因为太不喜欢学习,而且成绩差,才不继续上高中,你这么努力,成绩这么好,应该继续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升官发财了记得来救济你老哥我。”
我笑着说,会啊,你以后到部队了也好好当你的兵,混出个样子来。
他没有说话,沉默了一会儿,便把话题叉开了。
之后我们在学校里闲逛,聊一聊过去那些让人发笑的日子,聊一聊当下环境的美好同丑陋。对我们来说,未来太不确定,所以只是偶尔想起,而不敢细思。他不知道,其实他不应该在他离开之前带我来学校这一趟的。因为这个地方,他来过一次便永久地离开了,而我在这里,还要度过接下来三年漫长的初中生活。所以这一趟,使我在之后的日子里都有种故地重游物是人非的感慨。大概最痛苦也不过如此吧,校园如此狭小,每处都曾来过,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我走在学校里,经常想起哥哥,并且还有远离母亲寄宿学校的原因,两者相加,便经常因为这初生的思念而流下泪来。
在他离开之前的两天,家里为他筹备了隆重的送行酒席。他的父亲邀请各方叫得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朋友来参加了这场酒席。按照祖辈流传的习俗,他村里面懂书识字的人拿着红色的记录薄,坐在堂屋门前,一一记录来参加宴席的朋友亲戚,并记录下他们带来的礼金数额。因为按照父亲们说的,这些钱现今即便看来是人家送过来的,以后也还是要还回去的。我那时还小,也并不懂得这其间的人情道理,只知道我自己看见了很多人,他们带着愉悦的笑容和热情的问候从四面八方赶来,并递交上在我看来很大很大的一笔钱。后来我在我父亲的叱骂声中对这种奇怪的礼俗感觉到了异样,并且自然地开始排斥。然而,父亲毕竟还是生活在这个辟远山村的平凡人,所以一切也只是叱骂几声而以。到了我考入大学的时候,他还是张罗着在村里的摆了几十桌韭菜,也还是同样邀请了一些或许热络或许疏远的亲戚朋友。当然,也用那一本红色的记录薄记录下了来人的姓名和送来的礼金。毕竟,是要还回去的。
宴席在一天之内就热热闹闹地办理完毕,那时候的我还依然沉浸在大鱼大肉里,为着油腻充足的食物而欢喜,我还没有意识到,这一场分离的迫近,以及这分离后来给我带来的影响。
他走之前的一个晚上,我们并排着躺在他家里年代久远的大木床上,早早地把灯熄灭了。我不知道我们为什么这样做。童年温凉的风吹在那座破旧的房屋外面,白色的月光静默地蠕动进房间灰白的凹凸的地板,这一切都在目睹着,目睹这个曾经十三四岁放牛的少年,在他已近二十的年纪,在村庄的最后一个夜晚。
在离别的夜晚,他还和很多年前一样,习惯地把一只收音机的耳塞塞给我,唯一改变的只是我,我已经不再向他提问当年那些幼稚而可笑的问题了。我们静默着,一语不发,在月光里面睡去。
清晨天微微泛亮的时候,他的父亲就已经起床收拾东西,准备带他走。他用手捏了一下我的耳朵把我弄醒,问我要不要起来送他出去。我在还没睡醒的梦里回答他,不去了,我还想在睡会儿。
半个小时之后我听见他们关门的声音,于是慌忙地爬起来,跟着他们走出去。
那个清晨,我站在屋檐之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路的转角,第一次没有声音,寂静地流泪。在此之前我的哭泣或者微笑,都是张扬而没有隐蔽的。别人看见我笑我便一定欢愉,别人看见我哭我便一定委屈。。
而自此之后,我的心情,就变得隐蔽了。
这个节点,我十三岁,这一年里,我的哥哥结束了他的放牛生涯远离家乡,而我困留在原地,艰难地迈出了这被时间限制着的一小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