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我已经慢慢地接受了这样的事实:既然我的父亲母亲一心希望我走出那个偏僻而又落后的山村,那么我就再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我应该做的,大概就是不断地努力,按照他们期望,成为社会普罗大众认为的成功人士,赚够足够多的钱,足够的风光,在将来的某一天足够风光地再次跨进那个遥远的山村。然后成为乡村邻居们口中的某某家的孩子。
已经没什么值得留恋的了。如果硬要再说留恋,相反会被人认为是懦弱和无能为力。
我在心里无数次地劝说自己,那个地方你不能再回去了,你不能奢望了,即便你愿意,即便你甘心,回到那个地方做一个默默无闻而快乐的农民,你的父母大概也不愿意。你的父母生长在那个地方,他们的观念,是不容忍你那样做的,还有,更可怕的是,他们无法不去在乎周围的议论。事实上,我们很多的决定,都不是为自己做的。所以,当你决定自己为自己做一点事情的时候,你应该感到骄傲,你是多么勇敢的一个家伙啊。
而我是懦弱的,我知道我自己想要的生活,却不能抛下现在的一切,我害怕别人的眼光,我害怕父母失望的神情,我害怕他们无声的责骂,埋怨我没有成为他们想要成为的人。其实我不应该说“他们”的,而应该说“他”,我的母亲爱我至深,她盲目到尊重我做的任何决定。然而悲哀的是,我对我母亲的爱比她爱我还要盲目,所以我情愿自己受苦,遭尽折磨,也不愿意去做使她心伤的事情。相反,是我父亲,他更为在乎别人的眼光和议论,他希望我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个成功的人,至少说在那个农村的人们眼里,是成功的一个人,他的虚荣使得他在我还未成功之前就已经幻想着多年以后的某一天,自己在乡村道路上行走的时候,旁人都会向他投来羡慕和尊重的目光,然后对他夸耀他的儿子的成就。他幻想着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人们说起我的时候,都是说“某某家的孩子,如何如何成功”。
我已经不想去探究这种幻想有什么实际意义,即便那样又如何。但是,我已经决定开始努力了。我知道我要努力了。不为什么,就算是为了那些埋葬在我心底的恨意吧。
在哥哥离开家乡的那个深秋,我的父亲带着我进入那个重点的中学。相比小学送我入学的时候,他并没有轻松多少。虽然他不用再费力地洗干净我身上的泥巴,但是他身上的压力,却在无形之中增加了许多。而在此后我也深切地感受到了这位父亲的变化、
南方八月末的天空和往常一样干净明亮,而我们却带着一些淡漠的忧伤。多年以后我在回忆里看见了我黝黑的父亲,他正站在校门口的水泥路上和卖草席子的小贩讨价还价,他那颗缺漏以后镶成金色的门牙,在蓝色的天空下闪耀着迷人而又使我心酸的的光芒。当他以二十块的价格买下那块草席的时候,面上跳出了微微的笑意。而后他背着我的行李和那张新编的稻草草席,送我上楼,并给我铺排好了床单被褥。这个男人在此刻显露出和往常不一样的慈祥,使我深受感动,所以在之后的日子里,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想起父亲送我来到这个学校的时候,经常寂静地流下眼泪。其实,夜深人静,并没有人静,最多不过有夜深,因为室友们夜晚睡觉发出的各种奇怪声音,使得人静成为一种奢侈。
他在为我铺好床垫被褥之后,用他充满乡村气息的声音和同一宿舍的其他家长同学打招呼,拉着我说这是我儿子,以后多照顾。他用着一切可以让人感受到他的诚恳的方式在表达他自己,那样艰难而不自在。
看着父亲的样子我感觉到莫名难过。
跨入这个并不算发达的小城,父亲在山村的骄傲和自信就荡然无存了。离开那个他所熟悉的地界,他的一切行为看起来都是那么卑微和无力。
我骄傲倔强的父亲为了我,成为了一个愿意低头的人,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那个黄昏,我迎着夕阳,在校门口送走我伟大的父亲。远去的夕阳把他的背影拉得漫长,并且寂静无声地印在了我的脑海。父亲的背影成为了我人生第一次分离时候留在心里的深刻印记,那个时候的我大概想不到,以后我的还会看到很多次父亲一个人静默着远离的背影。
但是我是那么容易摇动的一个人。他那时的付出当然使我感动,但是这种感动并不影响在此后的日子里我对他渐渐滋生的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