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二十几度,印象中故乡的天空在凌晨有几分清冷。七八九月,乡村的高大油桉三分之二侧面上,月亮融化,从树尖淋到根土。而黑色乌鸦总躲在树的阴影里鸣叫。当然,这是十三四年前的情形了,那时候我还在故乡上着小学,乡村的一切干净而美妙,从自然到人心。
不过总有一些比较脏的东西,比如我的头。准确地说,应该是我的头发。因为头皮怎么脏别人是看不见的,自然也不能算脏。我想你应该可以想象这样的场景:月光明朗的乡村凌晨,一个七八九岁的小孩子,身上挂着拉风的衣服,脚上套着母亲用锥子上的胶底鞋,头上顶着油光可鉴的乌黑头发,在乌鸦意蕴深刻的鸣叫里略有些惊颤地走在通往学校的泥泞小路上。这样的场景你大概也只能想想了,而我也只能回忆一下了。
年轻的我在那样的年月里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时钟,对时间的概念来自于太阳和月亮,因而时常会凌晨两三点就跑到学校门口去等校门。当然,这是很傻的事情,即便如今我也不能遮掩这种尴尬。那时候我可以写“鸡啼人家起,狗吠灯火明”这种诗句,也不是随便乱涂的。当然了,若是有人要反驳我,说这诗句是后来我乱诌的,我也没办法。毕竟,在当时我也还是会摇头随口讲着“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这种诗句的。而后来初中在诸位大神的带领下,这种乱写诗的能力更是趋于淫荡化了。所以,谁要来怀疑我我也不反驳。
当然了,后来情犊初开,也为小学同桌写了很多诗,但全都未见天日就化为飞灰了。我想起我们第一次约会的情景,在那条通往学校的泥泞小路上,我们碰面坐在一起,眼神流离,抖手抖脚,羞涩地发着信息让对方先开口说话。那样的场景真有点幼稚可笑而又真实无比。故去的事情总是让人怀念。在此我要补充两点,第一,情犊初开以后的年纪,我的头发就不那么油光可鉴,闪闪发光了。第二,我的头发油光可鉴是因为在那个时候周围人的头发都油光可鉴。
十三四年前,那个乡村小学的教室里,人头拥挤,灰尘拥挤,阳光也拥挤。我头发油亮,坐在教室靠左的窗户下面,阳光拥挤掉落进来,打在我头上又滑落下去。经常有人赞美我的头发说:你的头发真是亮,苍蝇看见都闪瞎眼。你的头发真是滑,苍蝇落上去都打滑。当然了,对于这种赞美,不必当真,听听就够了。若是有礼貌,大可回敬一句:彼此彼此。这回说的是我双手托着下巴,在上午十点的南方阳光底下,下巴张合,脑袋起伏地望着我的同桌深情地赞美她:你真美,美得像一坨屎。姑娘掐我一下,我说,不,您老人家简直比屎还要美。
这种赞美的话也不是人人都听得进去的,最好的证明就是后来我用相同的话去赞美我们班的另一个女同学的时候,她没有像同桌一样掐我一下,而是追着我朝我圆滑的屁股飞了七八腿。我的屁股倒是没有什么值得珍惜的,可怜的是我屁股上母亲帮我缝制的那条裤子,被那女同学飞得脚印凌乱,奄奄一息。
我承认我的赞美一向恶毒。比如你要说某某姑娘天生丽质或是后天打扮,吸引了众多追求者,你要我来赞美一下她,我可以对着你说:这姑娘美得真是像一坨屎,那么多绿头苍蝇围着打转。
后来啊,途径的时间深深浅浅,这种赞美的话我也不敢用了。毕竟,我也是想活到一百岁的人啊。
故去的事飘飘荡荡的,在脑海里飘到边缘又飘回来。没有遗忘,也谈不上想起,就好像是生命的一部分。
我想,在我这一生中我会很怀念很多我曾经拥有而日后难以为继的爱好。而某些时刻这种爱好还不知觉地跑出来,难以人为地消弭。你可以想象,多年以后,我千里迢迢踏上故乡土地,在凌晨的火车站被人招嫖的场景。而那种对话无意间充满了戏谑的意味。
她说,我家姑娘从贵州农村带过来,很干净的。
我说,你家的姑娘是不是像屎一样美。
当然,是没有人会承认说自己家的姑娘像屎一样美的。
我说啊,时间像雨水一样从头顶飞翔而过,我们站在旷野之中,抓不住躲不开也逃不掉。而有时候闪电尖叫,许多人后知后觉如梦初醒。
离开家乡的前一天,我去见了这位像屎一样美的姑娘,
不得不说,多年未曾谋面,她依然美得像屎一样。
不,应该说是,比屎还要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