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问的哑口无言,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样一个一念佛一念魔的问题。说妙手回春是子虚乌有的东西,之前所有的实话统统变成捏造,这千百年流传下来的奇毒沦为笑谈,实属不敬;说我已服下解药,无异于用生命在戏弄吴量,他该是会愤恨的与我同归于尽吧,更不用说我根本拿不出什么所谓的解药。说我的血百毒不侵?不,回忆是蒙尘的古书,每一页都书写尽了疮痍,若怀念是一场燎原的天火,我情愿寸寸回忆寸寸灰。
“你早已服下了解药?”
“我早已服下了解药。”
我十分满意于他的猜测,如此直白的就道出我心里最中意的谎言,一语中的,当真是遗传了他娘的聪慧无双啊。
“呵呵,”不知怎么,他的笑看起来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大约方才是信了我的实话,觉得自己无药可解,而现在又信了我的谎话,觉得自己能够死里逃生。
他一直断断续续的笑了数回才止住,像是遇到一件极为欣喜的事情,每次只要细细的思量,都会有一种别样的喜悦,层出不穷。
“毒翎啊毒翎,你不是说这毒是早已失传的吗?”吴量口中开始不自觉的碎碎念,“是啊,若换做我是你,我必然也会这样做。”他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自夸,双臂展开平伸于腰侧,看的我心头一阵痉挛的战栗,我隐约记得方才,他的双手抓住我的肩膀时猛烈的摇晃。
吴量并没有沉浸在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喜悦中多久,很快,他开始抚摸着已经初现针刺感觉的手臂跟脖颈,脸上的笑像是春日里照到阳光的残雪,越接近光热,越是蒸发的连影子都不见。
我的脸上看不出悲喜,也许半边染血的脸颊会让神色看起来比往常狰狞。一双眼睛自说出我服下解药之后就一直苍白平静的注视着他,冷冷的看他的欣喜若狂,他的料事如神,以及他不时乱挥的手臂,就像看一株我悉心看顾许久的毒草终于在一个月光如洗的夜晚开出芬芳馥郁的花来。
“你怎么会如此轻易的告诉我。”换做旁人怕是早已迫不及待的向我索要解药了,可是他的思绪总比别人繁琐一些,所以他直接跳过了过程想到了结果。是啊,好容易等到了东山再起的机会,难道会这般轻易的放弃吗?
或许这才是我谎言的初衷跟预想的结局。花落之后总要结出一颗剧毒的果实,于是,所有的心血跟汗水都将得到回报。
“关某平生最爱与聪慧之人共事。”我低着头闷声闷气的说到,手掌抵住额角的伤口,一边想着止血,一边想着托住昏昏沉沉的头颅,可是失血过多还是让我的眼前一阵阵的发黑,周身紧紧围绕着的是挥之不去的潮冷。
吴量没有向我索要解药倒是省了我不少唇舌,我也实在懒得去捏造什么无中生有的解药,这样最好,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根据他的随从跟林义中毒的速度,我相信,吴量也并不会撑的多久。
我在他要将我抽筋扒皮的目光里傲视群英,双手紧紧握住他的生死命脉,有恃无恐。就算我真的有解药,也要看你吴量有没有命来拿。
“其实,我服下解药纯属巧合。”谎言本身并不可恶,可恶的是要编纂更多的谎言来让最初的谎言显得真实可信。
“先前我是喝过一些掺了幽幻散的水,然后又是在伤口上涂了一些跌打散。我记得是听哪个前辈说起过,这妙手回春的解药是曼陀罗跟一味什么不起眼的草药,没想到,我的跌打散中恰巧有这味药,在药典中本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样东西,混在一起竟能解开千古奇毒,吴公子说,是不是很神奇?”
有时谎言说多了,竟连自己也骗了过去,我是毒翎,自然是我说什么有毒什么便有毒,我说什么是解药,什么就一定是解药。
吴量此刻缓缓后退,倚靠在石壁上,脚步略有些虚浮,面色苍白,冷汗淋漓,想来浑身针扎似的疼痛也不是那么好受的。他将信将疑的品读我的一番话,这解释虽说牵强了些,却也没什么破绽,硬要说我的毒就是这么歪打正着的解了,细想下来竟也没什么不妥。
“你的意思是,你没有解药?”听得出他在尽力压低自己的声音,可能是怕稍不留意就会呻吟出声,喉咙里像是长出一把蓬松的枯草,在瑟瑟的春风里,抖得分明。
我抬头望向他,报之歉意的一笑,“跌打散还是多的很,只是这曼陀罗,”我伸出手指一点不远处像是死去的林义,“都被你的贤弟尽数喝下了。”
对于吴量而言,真的可以称之为生命不能承受之起落,这大悲后大喜而后大悲的剧情,我想会在吴量将来的有生之年里,只要回想起来都会不得安宁,只是恐怕,他再无有生之年了。
“呵,毒翎,你满口谎言,该叫我如何相信你?若是真能轻而易举的解开妙手回春,又怎么会被传承为千古奇毒?你以为你毒翎真的能点石成金吗?”周身的疼痛大约是无法再支撑他站立了,他靠着石壁盘腿坐下,双手相扣结于丹田,似乎是想用内力缓一缓中毒后针刺的痛感。
“吴公子若是想认真那便错了。”谎言被戳破的我并没有表现出窘迫跟无地自容,相反的,就像是眼前飞过了一只鸟或者一只蝴蝶一样司空见惯。
我在江湖上的名声并不好,除了毒药卖的是不是假的,口中说的话怕是没几句真的。当别人将一个信口雌黄的名号冠以我时,我着实感到费解,在每一场交易里,我的身份可以由商人迅速的转变为仇家,他们可能会在付清银钱之后紧跟着掏出一把刀子插进我的心口。他们不是我的至亲,也不是我所熟知的友人,甚至连路人都称不上,他们只是想杀死我的买家,就像是青楼中那些为香姑娘一掷千金的恩客一样。我没必要将自己内心最直白的话语讲给他们听,实话总是带着刀子,说出来也会激怒他们,假话相对来说就容易的多,而且圆滑悦耳,百听不厌,还能让我在这恩怨纷飞的世道里全身而退。
“你不过是想要第二重的傀儡番,何必这样大费周章?我还以为你真能解开这千古奇毒。”语气里是锋芒毕露的揶揄,还有一种类似于怜悯的东西掺杂其中。
看来,他是早已识破了我这并不高明的诡计。
傀儡番分为三重,一重是回春草,可以稳住气脉,增强体魄;二重是剂量足以致命的曼陀罗,因有回春草在前铺垫缓释,所以并不能致命;第三重是回春草跟曼陀罗混合,一来能巩固已被魅惑的心智,二来能收敛些被曼陀罗消耗的气息。
我借着配制解药的幌子跟他要第二重的傀儡番,自然是想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被他识破也无妨,反正我也没有解药,今日他可是非死不可了。
吴量的额头上汗如雨下,背后暗色的山石将他的脸色映衬的白若宣纸,额下双目紧闭,冷汗顺着眉毛眼皮成了线的流淌,如同我额角的伤口一样滴滴答答的洇湿了眼前的土地,两条浓眉像是快要挨到了一起,鼻翼跟嘴角微微的抽搐着,整张脸就像是一块煮熟的山芋被人狠狠的踩了一脚,不仔细看还以为是这荒山里蹦出来的妖魔。
这种疼大约痛过我额角的伤口,痛过失了亲娘的肝胆俱焚。
“吴公子的聪慧举世无双,可惜做了贼子,不然将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我回敬着他的揶揄,左手撑地,动作轻盈缓慢,眼睛死死的盯着他紧闭的双目,不出一点声响的缓缓站了起来。
失血过多让眼前霎时一黑,就像是咕咚一下,堕入了通向地府的无底洞里。
一片蝉翼刃带着飒飒的风声迎面就扑了过来,我伸出手颇为惊险的拦住,两指间像是夹了寒冰一般阴冷,指缝微凉,已经透出了丝丝血痕。
“你还是不要耍花样。”他依然是紧闭着双目,语调低沉。他的眼睛似乎是能穿透眼皮,洞悉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的身子保持着一个蹑手蹑脚的样子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山崖旁的墨色小瓶被风吹的轻轻晃动,瓶口上鲜艳的翎羽就像是青楼姑娘手里脂粉浓香的丝帕,一摇一摆间,勾魂摄魄。
“呵呵,”我有些尴尬又有些讨好的干笑了两声,现在可是关键时刻,他若是即刻暴毙也就罢了,偏偏要这么苦作苦撑着,万一他心下不爽拉了我陪葬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吴公子,我若是死了倒是也无妨,只是,这未来君王的驸马爷可不能有闪失啊。”
既然功高震主的高将军能跟一个江湖大盗有勾结,想来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要来我的毒谱必然也是会谋权篡位的吧。但凡一个仁义道德的父亲,又怎么会将自己女儿的婚事当作一个筹码,况且还是这样一个残废的江湖败类。所以我口中猜测的驸马爷有理有据,是最坏的同时也是最准的。
吴量被我的话扰了心神,喉咙里一声短促的咳嗽,一口鲜血顺着嘴角缓缓流下。我捂住额角满目惊疑看着他,他的随从此刻怕是连尸体都要凉了,他竟只是吐了一口血,就这般?都是一起中的毒,他完全没理由能撑到现在。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难道这千古奇毒要在这信手拈花贼面前毁于一旦?
心里头凝着神思索,脚底下没留意踏上了一块突出的石块,身子踉跄了一下,终于是没有摔跤,与此同时,吴量的薄冰刃紧贴着我的肩胛处削过,划开了肩膀处的衣服,割开了一道狭长却称不上深的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