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酋时,金庭王宅,今日颇为喜庆,仆婢们来去匆匆,手上端着精致的食物,显是家中来了重要的客人,正在宴饮。
主厅在整座宅子的正中,若无重要宾客,平日便不开启。此时厅中却是高朋满座,帷幔重重下,左右摆了共七条长几,其上摆满酒菜。
一个多时辰前,“书圣”王羲之同夫人郗氏来过,陪着聊了一些话,便回自己院子歇息,毕竟年纪大了,不如子女这辈人精力旺盛了。
客人只有两人,便是安东将军,领扬州大中正郗恢,还有一人则是太宰丞干珍,干梦翔。
郗恢是王羲之夫人的侄儿,姑侄间亦有多年未见,这次前来拜访,让老人十分开心,午饭前拉着说了好些话,及后大摆筵席,却是把时间给了子侄们,只在午睡醒来后过来坐了会儿。
作陪之人自然便是尚在家中的五王,这其中王凝之、王涣之同郗恢、干珍都是旧识,酒宴的气氛便又热闹了几分。
“诸位王兄,干珍今日有缘得见诸位风采,实在三生有幸,这杯,便敬诸位王兄同郗将军。”
说话之人红面圆脸,头发白了大半,若是王宣之在此,便会认出此人便是昨日的那个红面文士。
这一席宴,自中午吃到傍晚,几人年纪相近,又都是饱学名士,这一下午便是饮酒谈玄,好不快哉。
便是平时稍显木楞的王凝之这一下午也作了两首诗,显然心情大好。
这时便又说到剡县风光,王涣之口才颇佳,同郗、干二人也是相熟,便自介绍起来:“家父在任会稽任上时,便开始经营金庭此地,古语云:‘越中山水形胜,剡为最’。剡字两火一刀,素为避乱之地,汉末以来,未遭兵祸。此地民风淳朴,山水奇丽,实是隐居之所。”
王涣之顿了顿,继续道:“不如明日我等同游此地山水,说来入仕以来,便甚少归家,连这金庭山也是多年未登,着实想念。”
“不错,明日便去登金庭山,如何。”说话的是年纪最小的王献之。
王涣之续道:“不仅如此,金庭西面有一书院,乃是安北将军范汪之子范宁所开,叫做香炉山书院,我们亦可去拜访游览。”
郗恢这时眉峰一动,道:“南阳范宁素有博学才名,在京时便多有耳闻,这次若能见面,亦是美事一桩。”
王涣之大笑:“犬子冲之,如今便在书院苦读,明日可让其为我等引见范先生。”
郗恢心中一动,见王涣之提起王冲之,心道这王冲之想必便是昨日所见的年轻人,开口道:“冲之今年亦参加州中定品吧,今日若在家中,不妨过来一见。”
王涣之听到郗恢提到自己儿子,不禁心中喜悦,不过平日儿子为求清静方便,住在城郊简舍,甚少回家。
“冲之倒是不在家,平日为省来回路途,结庐香炉山下,一心苦读。”说到自己儿子,王涣之满心骄傲。
郗恢心道,“王冲之果然刻苦,昨日之人想必便是他了,可惜今日怕是见不到了。”
一旁干珍也是极有默契的转头朝郗恢递个眼色,想来都是对不能见到昨日那个翩翩公子而感到遗憾。
“不在又何妨,到时郡上答辩,正好一睹冲之这孩子的风采。”
“哈哈哈,哪里有什么风采,人道郗兄大才,到时正好考考这孩子,不致他翘尾巴才好。”
王涣之虽是让郗恢考量自己儿子,但是言语中却是对儿子充满信心,甚至有些期待两人若是当场辩难一番,便是最后惜败,传出去也是美事一桩。
或是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郗恢对王冲之是印象极佳,王涣之要自己考校其子,这虽然有些不合规矩,但是郗恢却是跃跃欲试,心中想要一见的愿望也是愈发强烈。
“诸位王兄,昨日我与郗将军同一老友同游天姥山,山顶偶听一佳作,此时正好说予诸位听听。”红面的干珍笑呵呵,便想着推波助澜,将这首《梦游天姥吟留别》抛出来。
“诸位请听,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能让太宰丞都推崇之极的诗,在场诸王都是侧耳倾听,待到第一句‘海客谈瀛洲’出来,顿时便被带入到那片梦境之中。
“越人语天姥,云霞明灭或可睹。”
在场诸王中,以老七王献之文才最佳,此时已然入诗,闭眼神游,一片迷蒙云霞飘散开来,一座雄壮大山迎面而立。
待干丞郎念到“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渡镜湖月。湖月照我影,送我至剡溪。”
众人便觉自己背后生出一双翅膀,在空中明月的映照下,在碧波如镜的镜湖上自由翱翔,恍若一只灵巧的夜莺,黑珍珠般的眼中映出一轮明月,半空中张开翅膀,一头俯冲下来,贴着粼粼湖水尽情滑翔。
王涣之听到妙处,不禁拊掌赞道:“妙,假托梦境,恍若仙临,余痴活四十载,竟不知我江左有此豪情之人。”
郗恢心道:“若知此诗乃是自己儿子所做,想必当更加惊讶吧,哈哈。”
接着提到“谢公”,诸人自然想起的是当朝谢安石,而不是李白诗中本意所指的尚未出生的谢灵运。
在梦境中穿着谢公特制的木屐登山,踩在天姥山上连接青云的石阶。站在高山之巅,看见东海红日自山腰涌出,听见传说中的神鸡在空中啼叫。这样一路写来,诸人心随诗动,景物变环,梦境铺展,展开一个迷离恍惚、光怪陆离的神仙世界。之后辞藻之华丽,意境之雄浑,堪称当世无双。
干珍缓缓吟来,恍若拉开一个辉煌流丽的仙界,仙宫、神兽、仙人依次而出,让诸人对那个神仙世界心驰神往,恍若身临。
“忽魂悸以魄动,恍惊起而长嗟。惟觉时之枕席,失向来之烟霞。”众人心惊梦醒,这首诗在梦境的巅峰处突然惊醒,回到了现实中,心绪也随之沉浸下来,
诸王尚不及回味梦境的瑰丽,干珍下一句已然脱口而出,“世间行乐亦如此,古来万事东流水。”
“妙!”却见王献之的脸微微仰起,原本微阖着的眼眸猛地大睁,一个妙字,情不自禁脱口而出。
干珍继续吟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好!”这次叫好的却是老五王徽之,几乎是拍案而起,继而重复念道:“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
“好,全诗着意奇特,意境雄浑,让我辈恍若置身仙界,感同身受,诗中才气横溢,堪称绝世神作,却唯最后一句最得我心,‘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啊,真是说出我之心意。”
王徽之神色一敛,面朝太宰丞干珍拱手道:“不知干丞郎,如此佳作乃是何人所做,江左名士我王子遒虽不敢说尽知,但胸有如此之志之人,却想不到是何人。”
王徽之神色间颇为热切,恍若找着了一个知心之人。
干珍哈哈大笑,却是笑而不语,目视郗恢,众人便又朝郗恢看去,瞧其脸上模样,想来便是知道的。
郗恢拱手道:“诸位王兄,实不是郗恢隐瞒此人,只是当时我与干丞郎也是凑巧听见,而且此子于围棋一道亦有惊人天赋,剡南隐岳寺的昙光大师棋道造诣或不让诸位伯祖敬豫公,不过昨日与此诗作者对弈一局,却是不敌。”
王徽之点头道:“昙光大师乃佛门隐居前辈,我虽无缘一见,其名却是多有耳闻,若是连大师都称赞之人,我便更要见上一见了。”
郗恢笑道:“徽之兄莫急,此乃天机不可泄露也,若是有缘,即可便见,若是无缘,便是对面而过,只怕你也是看不清楚啊。”
郗恢这话颇有禅机,王徽之却是云里雾里,好不别扭,按着他的性子,便是要同此人吃酒畅谈才够过瘾也。
这时王涣之却是皱着眉头道:“此诗美则美矣,不过这最后一句我却觉得此人气量颇为狭隘,什么叫‘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哼,我虽无门第高低之见,但此话怨气颇重,想必乃是一介寒门腐儒一时气愤不甘的抱怨之语。”
“哦!”郗恢一声惊叹,满是胡子的嘴巴张成O型,眼中满是笑意。
“好你个王涣之啊,哈哈哈,若是你知道此诗是你儿子王冲之所做,不知是否还是如此表情,真是恨不得现在便告诉你啊。恩,不过还是要等等。。。”
郗恢在心中很是幽默的腹诽了一番王涣之,两人同在建康为官,是知道其子一直在金庭求学,不曾带在身边教诲。
“三哥,你这是什么话,如此豪放飘逸,想象卓绝的佳作,便是寒门子弟所做,我等亦当钦佩。”眼见王涣之诋毁诗作,王徽之自然不爽,当即就反驳回去。
王涣之别过头去,心中好不生气。
这时下人来报,冲之小郎君同书院范先生求见。
郗恢朝干珍使个眼色,果真是说来就来,天机不可测啊。
太宰丞干丞郎也是整衣端坐,一脸期待稍后的见面。
王涣之同五弟忙着怄气,没有察觉两位客人的细微变化。王凝之同七弟献之则是沉吟诗句,也是不察。唯独王操之瞧见二人挤眉弄眼的古怪神色,却是搞不明白二人为何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