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1年快元旦的时候。张丰将现金清点完后交付给老杨，跨上自己的二手自行车准备走，却被老杨拉住了。
“小张。”老杨笑眯眯地说：“杨哥跟你说个事儿。”
他们到房间里屋中分宾主坐下。老杨掏出一支烟递过来，张丰拿在手里，却没有点上。他注意到老杨抽的是在本地买不到的南京九五，不由地嘴角露出一点促狭的笑意。这笑容片刻就敛去了。
他清楚地知道，老杨这个人大字不识一个，也不会用电脑，连城里都不怎么进，个人消费取向很单一。他最近跟南方打工回来的姑娘梅芳打得火热，这盒烟八成是梅芳帮他买的。
老杨自己闷声抽了一会烟，然后跟张丰说话。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非常坚实，仿佛每一个字都是细嚼慢咽出来的。
“小张啊。”他说：“杨哥这俩年是被你照顾的。我心里有谱。”
“您可不能说这话。”张丰脸上的笑意很淡却很真诚：“现在还有梅姐照顾您呢。”
老杨憨厚地挠挠头皮，傻乐：“我打算过年把你梅姐娶回来。小张啊，你杨哥其实没什么志气，就大半辈子仗着家里那点地产在村子里图个温饱。这俩年村子里想赚钱的不都去城里打工了么，就我落在这儿，没事干扒俩瓣蒜，种点蔬果，做桌菜自娱自乐。乡亲们是喜欢，可我是没想到，做桌菜能这么赚钱啊。”
“因为城里人喜欢糟蹋自己，而且钱多没处花。”张丰懒散地说：“整体上餐饮业除了卫生达标没有更高的追求，低成本，流程化和形式化是实体店面的统一模式，所以特色餐饮在城市消费中有市场。当然关于这一点这一年多来我跟你说过无数次了。”
“呵呵，你越说我就越糊涂哩。要不是每个月你掏出大把大把的钱，我实在无法相信。城里大街小巷都是卖吃的，快餐店争先恐后地开，城里花花绿绿的什么吃的没有？炸鸡汉堡还是国外的玩意呢，咋我做的就叫有特色？”
“一座城市里有多少家快餐店？有多少家肯德基和麦当劳？又有多少流动早餐铺和熟食车？S县小吃做得上不上规模？我们叫它快餐。肯德基的内部装修精不精美？我们叫它快餐。手抓饼香不香？我们还是叫它快餐。一座城市中有无数的快餐，它们不被称为美食，更不能作为特色美食。它们存在最重要的意义是填充消费者的胃。餐饮是城市刚需，代表着你难以想象的庞大的消费市场，但这个市场的供应环节却缺乏有开拓精神的新鲜血液，所以每一种有创新思维的尝试都会带来可喜的回报。这就是我说的特色美食。”张丰紧盯着他的眼睛，语速加快：“我们的广场夜宵之所以获得成功，取决于俩大特色：一是竹筒饭搭配公社食堂的文化特色；二是限量配给，名额竞价的营销特色。”
“我还是不大懂……”老杨吧嗒着烟：“不过，你懂就行了。总之，有人肯出一千块买我一顿饭，是因为我老杨做的东西真的值一千块是吧？”
“这一点毫无疑问。”张丰微笑坐进靠椅里。
“已经一年多了。”老杨感慨道：“这一年来，你为我白赚了上十万块钱，做的每一笔都清清楚楚记在账上。除了一点点人工，你自己是一分钱都没有拿，这些我都是看在眼里的。我老杨虽然不懂，但知道做生意不会是那么简单的事，所以我说，这俩年是被你照顾的。”他深吸一口气，掐了香烟：“我不知道为什么城里人愿意为我的东西花这么多钱，但我知道那些人很看得起我，这就值了。我想让更多人尝到我的公社饭。”
张丰从村子里离开时，风雪又起。顶风回到宿舍时，他的整个头顶和肩膀都是白的。寝室里空无一人。他摊开笔记本，在老杨那一页快速记下几行字。又掏出财务记录开辟了一个新的收支栏目。
杨：焦躁的一级投资者。投资意向：特色美食。投入资金十万，需有明确的短线回报。
项目名称无，固有品牌，拟定为家庭作坊式餐厅，需资金投入，需项目规划书。
他的目光穿梭回项目的账目收支，皱起眉头。
收入建设资金10万。
老杨还真是乐观。他想道。
他合上账本，抽出一套相对轻薄的休闲服，大踏步向门外走去。
……
红衣的女孩在黑铁雕塑边来回踱步。她把连衣帽卡在头顶，向手掌中哈气。
张丰站在南门外，眼睛眨都不眨。他看着灯光下那个纤细的身影，仿佛要用力将那个影子刻画在脑海里。
他踏进大门，暴露在皑皑白雪里。艾恋停住步伐，歪着头看向他。
他来到她面前，摘下大衣披在她身上。他捧起她冷冰冰的双手，轻柔地放在嘴边，直到那双手变得越来越温暖。
他的眼神平静而温和，她的表情惊慌和羞怯。
“小学弟。”艾恋的脸上飞起红霞：“你怎么随随便便牵女孩子的手啊。”
“我可以当你是男孩子。”张丰牵着她的手掌一直放进她的上衣口袋里：“很冷。来看雪么？”
来看你……她勇敢地看向他的眼睛，试图说出那句话。
然而没有。
他转头看着漫天的风雪，眼神中闪烁出细微的安逸和满足。这些情绪被很好地掩藏在淡漠的表情里。他说：
“她迈过悬崖，风雪在她的脚下汇成精美的阶梯，一直延伸到云层上的山峰上。在漫天的雪花中她欢乐地舞动。冰纹扩散延展的形态像是透明的雪花，由璀璨的冰晶构成瑰丽的天顶，垂下华贵的吊灯。那些固定的水仍然飞快地运动，很快形成了冰雪的城堡。”
“这是什么？”艾恋好奇地问道。
“这是《冰雪奇缘》中的场景。”
“冰雪的城堡一定很美。”
“是啊。”张丰低声说：“那一定很美。”
她顽皮地拍打下他的肩膀。
“但是，那座很美的城堡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住在那座城堡的女王很美，像你……他张开嘴看向她的眼睛，试图说出那句话。
然而没有。
她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读到了浩瀚无尽的星海。她感觉到激烈的眩晕和心跳，仿佛下一秒就要无可避免地沉沦进去……
她惊慌地推开他。他茫然地退后到雕塑旁。
“我走啦。”她说。她垂下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他下意识地跟着她走了俩步，突然她转过头大声喊叫：
“不要跟来啦！”
他停下脚步，直到她走开到视野的边缘再远远地跟上。他沉默地目送她走进寝室楼里，然后茫然地站立在黑暗的小道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