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妇人正是顾家的鸨母,顾妈妈。
那婢子见顾妈妈问及,也不再遮遮掩掩,急急回道:“方才门外来了三个汉子,硬要往我们院里闯,我与他们说,咱们顾家今儿闭门谢客,请他们改日再来。那几人却是不讲道理,将守门老顾都打了。我见老顾吃亏,便说要去报官,他们却说自己是锦衣卫的人,让我们尽管去告……如今,他们正往我们院里闯呢,还打伤了我们好几个小奴!”
“真是岂有此理!”不待顾妈妈出言,在座的顾起贞愤然拍案道,“这锦衣卫当真是越来越无法无天了!怎得,如今改认了阉人当爹妈,便要嚣张到天上去?!”
“遂初,稍安勿躁!”袁郎中神色淡然道,“自古未闻有跳梁小丑能成气候的。”
“少修兄所言甚是。”顾起凤与那顾妈妈道,“我与你一道去,且看看他们能如何!”
顾妈妈千恩万谢的引着顾起凤一道去了前头院里。卫玠好奇心起也慢慢悠悠地跟了上去。
前院正门处,只见三个魁伟汉子正三下五除二地撂倒了一帮子阻拦他们的奴仆。那为首的精壮汉子,约莫二十余岁,只听他骂骂咧咧道:“你个娼户还敢拒客,不知道老子是谁吗?老子当年打倭奴的时候,还没你们呢!不就是个收钱接客的娼馆,还跟老子装清高?!”
“你这粗汉莽夫,即便这里是青·楼楚馆,也容不得你这等满嘴污泥之人入门!”顾起凤义正言辞地呵斥道。
“嘿,你们这帮小婊·子,不是说闭门谢客吗,这老家伙却是哪里冒出来的?”精壮汉子指着顾起凤的鼻子,斜眼看向那顾家妈妈和那传信的婢子。
“真真是有辱斯文!”顾起凤闻言,气怒道,“老夫堂堂朝廷命官,即便致仕,也容不得你这等无良登徒子羞辱!”
精壮汉子无动于衷,抱臂在胸,下巴一扬,斜眼看顾起凤道:“什么朝廷命官老子没见过?老子当锦衣卫副千户的时候,也没少逮过你们这种自命清高的措大,几鞭子下去,还不是照样求爷爷告奶奶?”
“你……”顾起凤脸都气绿了,此时也顾不得什么斯文,对着这精壮汉子吹胡子瞪眼道,“你有本事就将老夫也逮去,看看老夫会不会怕你们这帮阉奴子!”
“嘿,你这老措大,骂谁呢?”
“你们锦衣卫如今帮着魏忠贤那阉奴为非作歹,不是阉奴子,是什么?!”顾起凤理直气壮道。
“我骆养怿虽然是堂堂锦衣卫的人,但跟田尔耕那帮子混蛋可没关系,别胡乱往老子头上泼脏水,老子还有一肚子怨气没处撒呢!”原来这汉子名唤骆养怿,只见他怒视着顾起凤,一副受了莫大侮辱的模样。
闻得此言,顾起凤倒是愣了一愣,继而冷哼道:“不过一丘之貉,有甚区别!”
“嘿,你个老东西……”骆养怿不忿,撸起胳膊欲要去教训一番顾起凤。
顾妈妈怕闹出了好歹,赶紧站出来与骆养怿小意道:“这位大人,你别冲动,咱们有话好好说!这位顾大人可是位正四品的鸿胪寺卿,还是咱们金陵名门顾家的二老爷,在士林中可是很有些名声……”
骆养怿面色不善的看了那顾妈妈一眼,正欲张嘴言说,却被一旁一个方及弱冠的汉子扯住了胳膊。只见两人耳语了一番,骆养怿面现不耐之色,但没有再往前一步。
恰在此时,顾起贞打内院里疾步出来,亦在顾起凤耳边嘀咕了一阵。那顾起凤点了点头,神色稍缓。
场面一时僵持。
骆养怿轻咳一声,率先道:“我也不是不讲道理,只是你们这群婊·子太过分,明明在接客,却将老子拒之门外,你们什么意思,觉得老子没钱?!”
“哎呦,这话可从何说起……”
顾妈妈面现尴尬之色,正待好言解释两句,却被顾起贞接过了话头。只听他道:“旧院妓家皆有规矩,非文人雅客不接,这顾家自然也不例外。你们这等粗鄙武夫不若去那珠市、南市里消遣,也省得小娘们笑话尔等胸无点墨!”
“嘿,怎得又来个措大,谁跟你说老子肚里没墨水的?!”骆养怿不服道。
“既然如此,老夫就出个联考考你,你若对得上,老夫这就让位于你;若是对不上,还请阁下莫再打扰此地清净!”顾起凤适时的插言道。
这众目睽睽之下,又当着这一众小娘的面,骆养怿颇有些骑虎难下,他只得硬着头皮,强作自信道:“少废话,出联吧!”
“老夫也不为难你,出个简单的,你听好了!”顾起凤道,“这上联是,老丈人执刀力挡七人,寡不敌众。”
骆养怿皱着眉头默念了几声,脑袋里全是问号,欲想张口胡诌两句,可又怕在这班小娘面前露丑,心中当真无比纠结,不禁暗恨道:这帮子酸人惯会捏人短处、耍花招,这不是摆明了欺负老子没文化嘛!
“老夫就在这里等你三炷香。”顾起凤言罢,便施施然地带着一众小娘往内院去了,徒留前院里这三个冥思苦想的傻大个,以及三炷吞云吐雾的线香。
“少爷,我看咱们还是走吧,咱仨不过认识几个字,哪里会做什么对子!”那年方弱冠的汉子轻声道。
“骆阿六,你长点出息成不?”另一旁的黑面汉子道,“别忘了咱们俩可是锦衣校尉,还有咱百户大人在,什么时候要受这些个措大的气了?大不了打他娘的,对什么狗屁对子!”
“胡大柱,你懂什么,人家顾家可是金陵城里的地头蛇,咱们现在这种境况,还是不要胡乱开罪了人才好!”骆阿六一脸谨慎的道。
“你个胆小鬼……”
“行了,别吵了,吵得老子都没诗性了!”骆养怿皱着眉头,脚跟一转带头往外走去。骆阿六和胡大柱紧跟其上。
骆阿六一脸庆幸道:“少爷,咱们改去别家就是了没必要非往这里跑,我看这里的小娘长得也不如何!”
“你个没出息的!”胡大柱不满的啐了那阿六一句,问骆养怿道,“大人,咱们就这么算了?”
“算个屁!”骆养怿道,“那措大只说要我三炷香内对出对子,可没说不许我找人捉刀。哼哼,这满大街的酸秀才,老子不会张嘴问?”
“咱百户大人果然英明,我咋就没想到!”胡大柱大拍马屁道。
卫玠悄没声的跟着他们出了门,听到他们要找人捉刀,不禁面露笑意。
话说今日这街上的读书人当真不少,那可真是随手一抓就是一把呀。可这三个倒霉蛋却是一个也捞不到——或是见他们太凶悍远远地避了开去;或是他们一开口就是一副刑讯逼供的口吻将那文弱书生吓得扭头就跑;或是有那想卖弄学问的酸秀才却一时半刻应和不出下联,差点挨一顿胖揍……
三人寻摸了半晌累得腿都细了却是一无所获,只好先找了处茶馆坐下休息,六只眼珠儿还在不甘的扫荡着人群,企图逮住一个能对下联的人。
“掌柜的来壶茶!”茶馆里进来一位俊秀的少年郎,他一边往空位上行去一边摇头叹道,“哎,对了一晌午的对联,嗓子都要哑了,尽是些不疼不痒的对子,当真无趣!”
三人闻言顿时双眼一亮,待那少年郎路过时,胡大柱眼疾手快一把将少年郎拽到了自家位子上,急问道:“你会对对子?”
这少年郎自然就是尾随他们已久的卫玠了。此刻他猝不及防下被这莽汉一把拽到长凳上,踉踉跄跄还磕伤了膝盖,显得十分狼狈,他不禁皱眉怒道:“你谁啊,怎得这么没礼貌……哎呦呦,疼死我了!”他边说着话边一个劲儿的揉膝盖。
“嗨,咋还娘们儿唧唧的,我还没使多大力气呐!”胡大柱大声道。
“大柱,瞎嚷嚷什么,注意点影响!”骆养怿和颜悦色的对卫玠道,“小兄弟,咱们没有恶意,只是方才听你说会对对子,所以想要请教一下!”
卫玠就等着他这句话呢,他一屁股挪到了骆养怿的条凳上,这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还摆出一副颇感兴趣的模样,问道:“什么对子?若不是好对子,我可不对啊!”
“好对好对,绝对好对子!”骆养怿赶忙将那上联和盘托出道,“你听好了,‘老丈人执刀力挡七人,寡不敌众’。”
卫玠故作沉吟,不一会儿突然大笑道:“哈哈,的确是好对,骂人的好对啊!”
在座三人皆是一脸懵懂,问道:“啥意思?”
“意思不是很明显嘛!”卫玠为他们分解道,“‘丈人’为‘仗’,‘执’与‘力’为‘势’,‘七人’即‘欺人’也。”他边说边用手指沾着茶水在桌面上写下了四个大字——仗势欺人。
“嘿,就知道这帮子措大不安好心,竟然拐着弯骂人!”胡大柱当即就怒了。
骆养怿亦是面现愠色,他赶紧问卫玠道:“小兄弟可能对出下联?”
“这联倒是不难对,且容我想想!”卫玠自如地取了骆养怿的茶水润了润口,然后假装思索起来。
“你快点想,最好帮咱骂回去!”胡大柱气哼哼道。
“大柱你轻点声,别打扰人家小兄弟思考!”骆阿六不满的提醒胡大柱道。
胡大柱讪讪地住了嘴,三人就这么静悄悄地等着他对联。
直到三人都开始昏昏欲睡时,卫玠突然一声‘有了’,将他们活生生惊醒了过来。三人目光瞬间齐聚到他的身上,一脸的期待。
卫玠笑而不语,手指沾了沾茶水,在桌上洋洋洒洒的写了一行字。
阿六似乎是他们中最有文化的,摇头晃脑的念道:“苟知县领饷连称太平,目无苍生!”
“好!”胡大柱嘿笑道,“这‘苟’字好,我喜欢!”
“他们这帮子文官就喜欢夸夸其谈,真让他们做什么事,一个个都傻了眼。嘴里说什么苍生百姓,手底下哪里比咱少拿卡?”骆养怿忽然大发感慨道,“小兄弟这‘目无苍生’四字用得极贴切,待会儿我就用你这副联去臊一臊他们!”
“小兄弟够意思啊,我叫胡大柱,是南京千户所的校尉,你以后遇到啥难处,找我!”胡大柱大咧咧的拍了拍胸脯。
“嗨嗨嗨,还有没有规矩了,居然敢抢在老子前面套近乎,啊?!”骆养怿瞪了胡大柱一眼,见他挠着头傻笑,便不再理会,与卫玠礼貌地自我介绍道,“我姓骆,是南京锦衣卫千户所百户。却不知小兄弟如何称呼?”
“小弟,卫玠!”卫玠拱手为礼,笑容可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