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船不知不觉得已出了运渎河,慢慢悠悠的转入了十里秦淮。只见两岸河房彩灯高照,不时有莺歌笑语、丝竹小曲幽幽传来。
舟中三人已是熏熏然了。胡大柱更是抱着酒坛子开始呼呼大睡,唯有什么事都要操心的骆阿六还清醒地掌着舵。
骆养怿的酒量好,尚且保持着三分清醒。卫玠就不行了,原就不大会喝酒,此时已是大醉,所幸这酒度数不算太高,让他勉强维持着半分清明。
“……万历年间的三大征,你知道吧?”骆养怿絮絮叨叨的说起了自家往事。
“想考我历史?”卫玠下巴拄着酒坛子,斜眼瞅着骆养怿,道,“你考对人了…嗝…三大征,就是打蒙古、打日本,还有…嗝…还有打地主……”
“嘿,啥打地主啊,那是杨应龙造反,他是苗疆土司!”
“呵呵,我比较喜欢,辣椒吐司,开胃!”
骆养怿不管卫玠的胡言乱语,自顾自道:“我要跟你说得就是当年咱们大明朝帮着朝鲜打日本的事。我爹就是那时候得了战功,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的位子,虽然我大伯当时是锦衣卫指挥使,但我爹有骨气、要脸面,没有借助我大伯半分。哪里像田尔耕、许显纯那帮人,不就靠着抱那阉货大腿,才将我大伯和我爹挤走的嘛!”
“小人得志,必不长久!”卫玠发言道。
“说得好!”骆养怿哈哈一笑,又与卫玠碰了一海碗,继续道,“我听我爹说,当年,他们跟着我大伯二度入朝作战,配合东征提督李如松李将军和之后的蓟辽总督邢玠邢大人收集倭奴情报。这仗打到最后啊,当真是越来越艰苦。万万没想到倭奴的头儿,那个叫什么丰臣秀吉的老儿,在这节骨眼上死了,倭奴军自然是人心涣散,纷纷撤退。但别看他们是小地方来的,人也不傻。他们一边快速撤退,一边还假装拼死抵抗,娘的,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帮兔崽子要跟咱死磕到底呢!”
“嗯?后来不是将他们截住了吗,好像还打了几场胜仗呢!”卫玠撑着脑袋问道。
“这还得多亏了我们锦衣卫!当时,我爹他们已经侦知了丰臣秀吉的死讯,还探明了倭奴撤退的路线,所以必须马上通知邢总督和朝鲜水师主帅李舜臣,让他们能及时调度,截断倭奴的后路。可是,我爹潜在敌方,与我朝军队隔了上千里路,他们又是临时调拨过去的,地方上根本没有什么接应的人,而倭奴们那逃命的速度就不用提了!你说,这么紧迫的时候,哪里来得及通知?”
“后来怎么办了?”
“还能怎么办,拼命呗!就在这十万火急的时候,我爹他们几个那是拼了老命啊,整整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跑了上千里路,才算是不辱使命!哎,我爹说,他们那时候差点以为自己不可能活着回来了!”
“英雄,幕后英雄啊!”卫玠满斟一海碗,邀饮道,“我敬老英雄们!”
“敬英雄,干!”
饮罢,骆养怿感慨道:“这一转眼已经有三十来年了吧,我当时还没出生,不过打小听我爹说他们那时候的战场事迹,当真是热血沸腾啊!”
说到此处,骆养怿一拍桌案,喝道:“好男儿志当建功立业于沙场之上,便是死于边野、马革裹尸,也不枉来人世间走这一趟!”
“好啊,此乃大丈夫之志也!”卫玠忽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来,拿着筷子敲着大碗,大声吟诵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骆养怿受到卫玠的鼓舞,亦起身搭着卫玠的肩膀,随声吟诵道:“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两人吟诵的酣畅淋漓,一时间胸臆中豪情澎湃,恨不能现在便上战场去,执金戈驾铁马大战他三百回合!
“……嗝……可怜白发生……”
被两人吵醒过来的郝秀才醉眼朦胧的接了一句,却将两人那一腔豪情瞬间打了个支离破碎。
“嘿,你这酸秀才,煞什么风景!”骆养怿不满的推了郝秀才一把。
郝秀才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倒是摔醒了几分。他又晃晃悠悠的站起身来,嘴里碎碎念着什么,通红的双眸茫然四顾,最后终于将焦点定在了卫玠身上,他突然抛出来一连串的问题——
“小宝,你说我该不该继续考下去?”
“……嗝……若是下次……下次又没考中怎么办?”
“……我这二十几年都花在这些吃不得穿不得的文章上,却是一事无成,你说我值得么?”
闻言,卫玠果断的摇了摇头,道:“不值得!一点都不值!你就算考出来了又如何?你这性子又不适合那勾心斗角的官场,早晚还得被人家挤兑下来,你说你,干嘛去?”
卫玠拍了拍郝秀才的肩膀,继续道:“再说,男人,第一要务是要让家人衣食无忧,考科举又不像公务员有年龄限制,等你老婆孩子顾全了,爱咋考咋考,急个什么劲儿!”
闻得卫玠所言,郝秀才怔愣了好一会儿,他下意识的点了点头,喃喃自语道:“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而后他摇摇晃晃的踱起步来,仿佛是在下莫大的决心一般,双手用力的连连摆动着,还冲着秦淮河面大声喊了一嗓子,“我不考了,我不考了!”
也不知是不是他嗓门太大,惊了河神他老人家的好梦,船身突然猛烈摇晃了一下,郝秀才一个没站稳扑通一声又四仰八叉地倒在了船板上。却不知他是摔疼了还是怎得,竟是泪流满面的哭了起来,边哭边道:“我不考了,可我该去干什么呀?”
“这是摔傻了?”卫玠步下虚浮的上前去扶他,结果自个儿也跟他摔在了一处,他干脆仰躺在地上,指着郝秀才道,“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你好好哭一顿,哭畅快了,就舒坦了!”
郝秀才很听话,哭得很卖力,最后哭得面上竟还露出一副恐慌模样来。他顺手抱住卫玠的大脚板子,反复问道:“我除了读书什么也不会啊,小宝,我不考了,可我该去干什么呀?!”
这才说了两句,郝秀才竟又开始大哭起来,估计他今夜流的泪比他前二十几年加起来都多。
“你能干得事情多了!”卫玠一脚把他踹开,醉醺醺坐起身来,道,“哪里像我,什么都干不了!他娘的不就是四十两银子嘛,还得腆着脸去找人借?小爷我上辈子近百亿的身家,什么时候为钱发过愁?!”
“呵呵呵,小老弟胡扯,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的上辈子?”骆养怿插言道。
“怎么不知道,我记得清清楚楚!”卫玠醉态可鞠的与骆养怿道,“我亲手创立的公司,就要在美国上市了你知道吧?上市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一眨眼的功夫,我的公司就能有上亿的钱来运转!可如今呢,我他娘一夜回到百年前啊,就这么一夜功夫……呵呵,我还成了贱民……嗝……啥事都干不了的贱民,人家有事没事都能找你茬没商量的贱民!”
卫玠颤巍巍的拿起一坛子酒,便往嘴里灌,却呛得两眼泛起了泪花。他抱着酒坛子碎碎念道:“哎,那个老娘们一定不会善罢甘休的……嗝……可我有什么办法,爷没钱没势没地位……救了一个,丢了一个……什么时候,我可以堂堂正正的站着,指着他们的鼻子说,老子不是贱民,你,你们才贱呢……嗝……”
“嗨,什么贱民不贱民的,现在有钱就是大爷!”骆养怿端起碗来一口闷,摆摆手道,“你们也别瞎叨叨了,不就是没权又没钱吗,你们现在是得不到苦,我他娘的是都到手了还要拱手送人,不比你们惨?!”
“哈,骆大哥,你可是百户大人,比我强多了!”卫玠拍着他的肩膀道。
“狗屁百户,老子早当腻了!”骆养怿一碗接一碗的喝,终是醉了,他大着舌头道,“老子本来就已经是副千户了,说是让我来南京当千户,可他娘的我一到南京竟然还给我降了一级!你知道他们降我一级的理由是啥么?”
卫玠叼着酒坛子摇头。
“居然说我什么目无长官、嚣张跋扈、德行不佳!”骆养怿恨恨道,“我呸,啥……啥德行,锦衣卫里有德行这回事吗?我告诉你,就我这样的,在咱们锦衣卫里,那可算是一表人才啦!”
“呵呵,人才兄,你这是被人黑了!”
“可不是,以前我爹和我大伯还在位置上的时候,他们一个个的都是一张热脸相迎。如今我爹他们被挤兑下去了,这可好,眨眼的功夫,全他娘的成了冷屁股!”
“没事,咱有大脚板子,踹他娘的!”
“对,踹他娘的!”
两人端起海碗又喝开了。
月上中天时,除了骆阿六外,船上的几人终于都醉倒了。
卫玠迷迷糊糊地躺在船板上,半睁半闭的眼眸中倒映着朦胧的月影,隐约间他好像听到了一阵豪迈的歌声——
行路难!行路难!多岐路,今安在?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