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倒像是李安宁的推介会,朝堂上每个人对他都有了深刻的印象。从一个小小内阁待职直接升至内阁侍读,又是皇上首肯,这份荣耀前所未有,在场官员纷纷侧目,议论不断。
三王爷看到李安宁的一霎那,惊呆了。这不正是自己朝思暮想要找的人吗?
半年前,三王爷骑的马在京城街头受惊狂奔起来,市民纷纷躲避,只有一小儿呆立原地吓得动弹不得,眼看惨剧就要发生。当时还在等待发榜的李安宁上街为母亲抓药,刚从药店里出来便看到了这惊险的一幕。冲上前去救人已经来不及,她急中生智,将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尖锐的马哨。受惊的马儿听到哨声前蹄高高跃起伴着一声长嘶,竟然停了下来。三王爷惊魂甫定翻身下马便要寻找吹哨之人,循声望去,只看到了一张雌雄莫辨的脸。他正欲上前询问,恰巧巡城官赶来,领头的官员看到三王爷立即下马跪拜。趁着这会儿功夫,李安宁已悄悄离开,只那张脸深深印在了三王爷的心里。他私下里找画师把印在脑子里的那张脸画出来,派人在京城各处寻找,终是一无所获。
救命恩人与自己同朝为官让三王爷兴奋中掩藏着小小的失落,对视的那一眼在他心中掀起小小的波澜,他多希望她是个女子。
退朝后三王爷在殿外拦住李安宁问道,李安宁,你可认得本王?
这时张顺走过来躬身作揖道,老臣给三王爷请安。
张太傅无须多礼,本王只想和他聊聊。三王爷指着李安宁。
张顺闻言躬身退下,转身之时对李安宁做了一番不明所以的眼神示意。
三王爷喜好古卷经书经常去内阁借阅典籍,内阁待职的李安宁当然早就注意到了俊彩飞扬能够自由出入内阁的三王爷。况且每次三王爷到场,那些博古通今满腹经纶的内阁大学士们全都围住他百般讨好,态度谦卑地下巴几乎贴到地面上。张顺说,三王爷是皇上的同胞亲弟弟,文韬武略无一不精,却不喜参政,皇上几乎是乞求这个弟弟每日上朝为他分忧,三王爷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不过他向皇上要求……
李安宁禁不住插嘴问道,他还向皇上提要求?
张顺看了李安宁一眼,接着说自己没说完的话,可不告而休。
李安宁乖觉了,知道老师马上要解释何谓“不告而休”。
果然,张顺说道,所谓“不告而休”就是不必向皇上告假便可自行休息不来上朝。
李安宁羡慕道,三王爷真是率性而为,不拘小节。
李安宁又问道,老师,为什么大家都要讨好三王爷呢?
与其说“讨好”,不如说自荐。咱们的这位三王爷慧眼独具,有识人之才,每朝必荐,且所荐之人到任后都有一番作为。
三王爷推荐之人,无论所任何职,都有方便之处吧。李安宁心想,这话没敢说出口。
张顺说累了,呷口茶,给了李安宁一个终止谈话的示意。上了年纪的人仿佛为了省力气,能不说话就尽量不开口。
李安宁是在有意躲着三王爷,京城街头两人的隔空对视引起了她内心莫名的不安,李老夫人预兆似的又提醒她,进宫当差期间不要过多和皇亲贵戚接触,于你不利。如今知道了是三王爷,李安宁更是小心加小心,能绕开绝不迎面相遇,绕不开便低头或者弯腰躲过。明知总有相见之期,却是能拖延就拖延。
有几次三王爷几乎要认出他,指着背影问道,这个人是谁?
得到的回答是,新晋内阁待职,刚入宫不久,还不太懂规矩,请三王爷见谅。
三王爷自言自语道,好像在哪里见过的。
半年前你救了本王和一个小孩儿两条人命,本王还没好好谢谢你。三王爷说道。
三王爷言重了,下官情急之下想出的拙计,不足挂齿。
拙计?三王爷轻轻笑道,那么今日皇上对你的一番褒奖之词也是过誉了?
李安宁躬身回道,正是过誉!
三王爷仔细端详着眼前人如桃花般的面孔,恍然大悟道,本王经常在内阁行走,你这个内阁待职恐怕早已认出本王,在躲着我吧?!那个人果然是你!
三王爷接着说道,难怪我每次一进内阁都感觉眼前有个人影晃一下就不见了,那个故意低着头走路的人也是你吧?他上前一步,问道,为什么要躲我?
这时一个小太监匆匆跑来道,皇上有旨,宣李大人进宫面圣。
三王爷本来伸出一只手搭在了李安宁的肩膀上,李安宁蓦然抽身离开,三王爷的手没了依托,兀自停在半空中。
皇上归还了借阅的卷宗,并意味深长地问道,李安宁,今日上殿参政有何感想啊?
李安宁跪地叩拜道,下官并无半点功绩却得到加封,甚觉惶恐。
你能这样想,朕感到很欣慰。现在朝中老臣居多,暮气沉沉,正需要你们这些年轻的官员多参与朝政,改变大堂上沉闷的气氛。
李安宁听皇上如此说,便道,下官定当为朝廷竭尽所能,不负皇上厚恩。
皇上重重点着头,道,有这份心就好,你现在仍要多学多问,老臣们这里僵化,身上还是有可取之处的。皇上指着自己的脑袋,笑着说道。不过有一点,你虽然说惶恐,却没有要推辞的意思,朕倒是觉得意外。看来你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对吗?
李安宁拱一拱手,还未开口便被皇上摆手示意,爱卿无需多言,只要能为朝廷效力,不伤天害理,不管有什么样的心思,朕都不会去计较。
李安宁道,谨遵皇上教诲。
爱卿,陪朕去外面走走吧。
殿外御辇已经等在那里,张太英上前一步欲扶着皇上上辇。皇上摆手道,朕今日想活动活动筋骨,你们也别跟得太紧,朕想和李爱卿好好聊聊。
张太英听皇上如此说,便挥手屏退了抬辇之人,自己十步开外低眉顺耳跟在皇上和李安宁身后。
爱卿在内阁待了多长时间了?
回皇上的话,两个月十二天。
除了昨夜朕偶然听得的那篇高论,爱卿对朝政还有别的建议吗?
回皇上的话,臣每有心得便记之以文,至今已有数十篇。
方才还好,爱卿怎么突然变得如此拘谨。也罢,随你。见识到皇室职场新人稚嫩的一面,皇上很开心,内阁果然是个清净之地,但也许职场的浊流还没有浸染影响到他。皇上抬头仔细端详,那张脸过于白净似乎不会被尘世任何污浊浸染侵蚀,让人不免生出要保护的欲望。待他回过神来,方说道,抽空拿给朕瞧瞧。
微臣遵旨。
爱卿的礼节是张顺教导的么?
这个?李安宁听出了弦外之音,便省去了虚假客套,回道,微臣得以面圣过于偶然,所以老师还没来得及教导这些,失礼之处,请皇上降罪于微臣一人,不要迁怒于老师。
确有失礼之处,朕却没有怪罪的意思。繁文缛节,该省则省。
他们身后,张太英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张太英身后,走上来两个小太监。
给张公公请安。
你们是从哪冒出来的?张太英看眼前的两人年纪尚小又眼生,便问道。
回张公公的话,我们是来给皇上送牌子的。
这个时候让皇上掀牌子,你们是活的不耐烦了吗?
皇上为清心治理朝政,初登大统之后便宣旨后宫,只在午后掀牌,多年来也一直严格遵守,从未破例,宫里人人皆知。如今是巳时,来给皇上送牌子,不是不懂事的,就是不要命的。
张公公饶命,我们也是听娘娘的,自己哪有主意?让来就来了……
两个小太监欲言又止,看着着实可怜,张太英便问道,哪位娘娘的主意?
皇……皇后……
张太英心里说道,皇后这是怪皇上好些天没去她那里,使小性子。他们打情骂俏没关系,只苦了这两个可怜的孩子。他若打发他们二人回去,皇后那里不好交代,肯定要得罪。若让他们去见皇上,那更是伸手打自己的脸。张太英在皇上身边伺候多年,深谙皇上一家人的脾气,权衡下,他做出了选择。问道,你们两个面生,以前怎么没见过?
奴才来了一个月了。是皇后亲自挑我们两个来给皇上端牌子。
呦,那以后要仰仗两位了。
张公公饶命,奴才们不会说话,不是这个意思。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磕头不迭。
好了,我犯得着跟你们计较吗?起来吧。说起来,今日皇上心情还算不错,得了,你们自己去碰运气吧。
初生牛犊不怕虎,两个小太监得了通行令,便磕头谢过张太英,径直朝前走去。
奴才给皇上请安。两个小太监跪在地上,端牌子那人手微微发着抖,牌子高高举过头顶,不知藏在下面的那张脸是什么表情。
皇上怔了一下,想发作,似有所顾忌。
看到皇上的这个表情,张太英暗暗松了口气,庆幸自己押对了宝。
李安宁瞧着一字排开的两行小小的木质牌子,满脸不解。牌子反扣着,上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她看得入神,似乎琢磨这牌子上的蹊跷,没有注意到皇上看着她的眼神慢慢在变化。
今日朕要批阅奏折,不用掀了。你们退下吧。告诉皇后,朕明日去她那里。
是。奴才们这就去禀明皇后。小太监听得这句完全可以交差的话,个个舒眉展眼,喜笑颜开,皇上面前又不敢太放肆,脸憋得通红。
如李安宁般木讷也明白了些许缘由,脸上的疑惑被恍然大悟取代。可她偏偏自作多情,认为是自己破坏了皇上的兴致,殊不知因政务繁忙,皇上已经许久不去后宫,一直在偏殿批阅奏折。若不是李安宁在场,皇上也许龙颜大怒,怪皇后不知体统,两个小太监也会因此遭殃受皮肉之苦。不知为何,皇上没有发火。在这个入朝不久,朝堂规矩还没有完全学会的新人面前,皇上竟然处处收敛,是不想让他看透,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李安宁脸上的表情早已暴露内心的想法,皇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眉头微微蹙起,一副凝神专注的样子。张太英也没有闲着,偷偷观察着两人。
两个小太监走远了,李安宁才回过神来,发现皇上正望着自己,慌忙跪下来,却不知要说什么。
皇上稍显局促很快镇定下来,环顾自周看到张太英躬身低首,料想刚才一幕没有落入他人眼底,遂不在意地挥挥手,说道,起来吧,朕没有怪你。双臂反剪身后转身向前走去,李安宁赶紧起身跟上去。
这日皇上在大殿重又提起凌源县的赋税问题,要选个朝廷特使去凌源县督办此事,问大臣们谁愿前往。
凌源县是出了名的贫穷之地,谁都不愿意去那里受苦。大臣私底下议论纷纷,却没人敢站出来说话。
有个细微的声音传到三王爷耳边,既然是李大人提出此案,由他去督办此事最合适不过了,不如就向皇上建议让他去……
好……
三王爷回头看着站在队伍最末端那个单薄瘦弱的身影,不知出于什么考量,跨出一步,躬身向前,皇上……,硬生生拦下了想建议李安宁去盛安县的官员。
三弟又有谁推荐给朕?
三王爷道,臣一家奴有一子名陈虎,在户部任职,此人秉性耿直,胸有韬略,臣认为可担此重任。
此言一出,无人再敢举荐他人。
皇上点点头,内心却在斟酌考量,不置可否地看向其他人,朝堂之上一片静默。
即刻任命陈虎为朝廷特使派往凌源县总管当地的所有事务。皇上口谕道。
退朝后三王爷又拦住李安宁,道,李大人,今日这番你可要感谢我。
李安宁一脸困惑,道,下官愚钝,请王爷赐教。
皇兄本意要派你去凌源县,本王帮你挡了下来,难道你不应该感谢我吗?三王爷一脸参透圣意救人于水火的浩然正气。
既然皇上属意下官,为何王爷还要举荐他人?
因为……,三王爷踌躇着,内心真实的想法不好说出口,便道,因为你初来乍到对朝中事务和地方官员都不熟悉,若此事督办不力,恐有负皇上所托和百姓期望……
三王爷将自己“怜香惜玉”的私心说得冠冕堂皇,让人无可反驳。
堂堂三王爷的话,除了皇上谁敢反驳。况且皇上都要让他三分。今日朝堂举荐就是一例,皇上明明属意他人却仍然任命了三王爷举荐的陈虎。
李安宁一直在等这样的一个机会来证明自己。皇上钦点,多大的荣耀!就这样错过了。之所以没有毛遂自荐,是因为太出风头,恐怕被人认为自不量力,是在要权。若是钦点,便可堵住悠悠众口,地方官员也会因为钦点之故为她行方便。她欲借助凌源县施展抱负,报效朝廷进而实现父亲遗愿,却被三王爷的好心扯了后腿,还要向他道谢。
现实就是这样,往高处走,就要低着头;想要高飞,就要向下扇动翅膀。
当下她乖觉地躬身道谢,在下多谢王爷厚爱,日后定当虚心求教,早日为朝廷效力。
这就对了。三王爷满意地点头赞许。
她却仍心有不甘,便道,只是昨日下官几句针砭时弊的议论就博取了一个内阁侍读正六品的功名,受之有愧,其实下官很想借此机会证明自己的……
他听出她话中的埋怨,却奇怪自己一点儿都没有生气,反而口出安慰的话,本王的威名你可有耳闻?凡本王举荐之人,皇上没有不同意的。本王向你保证,日后一旦有轻省肥厚又能证明你的能力的美差,一定给你留着。他拍着她的肩向她保证。
她心中摇着头,自己何需什么美差?对她而言越艰苦的锻炼反而越适宜。
李安宁向母亲说起特派凌源县的事,母亲叹道,这倒是个机会,可惜错过了。接着话锋一转,问道,之前听你说在内阁待职,何时可以上朝的?
李安宁将皇上深夜去内阁的前因后果说与母亲听,李老夫人微微皱起眉头,不无担忧地说道,你的言论虽有道理,却会触及当权者利益,皇上准你上朝听政是明君之举,你也要小心提防。伴君如伴虎,越靠近权力中心危险也越大。我儿要等待机会请求戍边,莫忘乃父之志。
李安宁道,孩儿谨遵教诲。
李夫人又道,还有一句,你要记在心里。与大臣交往保持距离,切不可与宫里的皇子公主们有来往。
李老夫人本来只想说不要和公主过从甚密,但是这话太过明显。
李安宁是个听话的孝子,了解母亲独自抚养自己长大的艰辛,况且母亲平日待人以礼,处处是自己学习的榜样,因此从未做过忤逆之事,也没有说过忤逆的话。
于是李安宁道,孩儿明白,母亲放心。
为免使母亲担忧,李安宁未将三王爷有意结交的隐晦意思过多揣摩,同时告诫自己:以后尽量不见,不接触的好。这样想着,脑海里已经出现那个白衣飘飘的俊彩身影,她的心瞬间像被无形的细索扯了一下,莫可名状的感流涌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