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姨把这事告诉我外婆。外婆惊得张口结舌。她骂我娘不要脸,说跟人家睡了就睡了,一点把持也没有。一气之下让我娘自生自灭算了。大姨在一边劝,说生米如今已成熟饭了,只好接受现实,如今最要紧的是如何解决这件事。外婆想也是,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弄出这么大的丑事来,怎能不痛心,怎能不生气。再说这是大事情,不可不告诉外公刘光虎,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外公刘光虎听说我娘肚子给人搞大了,气得面如土色,他说要把我娘泡了猪笼,淹死得了,一了百了。外公刘光虎暴跳如雷,吓得外婆嘤嘤地哭起来,她怕把事闹大,说家丑不可外扬,这事她可以去和爷爷周秉行商量,周秉行是个懂道理的人,相信不会不认账。爷爷听说我爹把她女儿肚子弄大了,先是惊讶,张口结舌;而后是高兴,喜上眉梢。他巴不得我爹早成家立业,有个女人管住和约束,自己也可以放下心来。爷爷拍着胸膛信誓旦旦说:“老弟嫂啊,不用担心,不用担心,这是好事,我一百个认了。”
我外婆说,“我也是脸面无光,这妹子,太不要脸了。”
爷爷说,“说哪里话了,如今我们也算亲家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也怪我儿子,不懂事,现在好了,他自己找了媳妇,省了我不少心。老弟嫂,这事我做主,娶你家闺女做儿媳妇,我是修了八辈子福了,高兴还来不及了。”
爷爷第二天就请武汉的娘来做媒。武汉娘是个老媒婆,村里村外,撮合不少人。据我奶奶讲,她做媒,简直是神,说一对,成一对。她把我爹我娘的事安排好,外公刘光虎适才放下心,他叫爷爷加点加班,再做一套,到时候两个女儿一齐风风光光地嫁。
我娘和大姨是同一天出嫁的。出嫁那天,我娘挺着个大肚子,穿着红衣服,红裤子,红鞋子,打着红伞,在武汉娘的簇拥下,炮仗的爆炸声下,村人胡欢呼声下,从闺房里走出来。武汉娘说,“女孩子出嫁一定要哭,哭了才吉利。”我娘听她的话,嚎嚎地哭着。武汉娘又说,“你这不是哭啊,是在嚎。不能嚎,要慢慢地哭,细细地哭。”我娘就嘤嘤地小声抽泣着。
我娘和大姨的嫁妆一模一样。有一张老式雕花床,一具花式大衣柜,一对红漆大木箱,一个推手碗柜,一张八仙桌,四条长凳,两条矮凳。还有一对木桶,一个洗脚盆,一个洗澡盆,一个洗漱架,一把红筷子。这都是爷爷一刀一斧完成的必备嫁妆。还有买回来的两个绣花铁洗脸盆,一打雕花瓷饭碗,以及蚊帐,八床攒新的红棉被,外婆亲手制作的十六双布鞋,因为我家大。我们这里有个习俗,凡是直系亲属,每人得一双。大姨会缝纫,送一台缝纫机。我娘呢,不会,可是她说也要一台。外公又买回两担新箩,装满百斤谷子,还有一担红皮箩,里面装着喜糖,饼干,毛巾,杯子等。所有嫁妆都贴上红纸,写上大红“囍”字。一对箱子里还放了钱,叫压箱钱。
我爹这边娶亲的队伍很壮大。河汉水汉两兄弟,刘汉成汉两兄弟,齐汉,满汉,还有二叔,三叔桥汉,四叔大汉,都是没娶老婆的年轻小伙儿,还有娶了老婆的武汉,雄汉,高汉。河汉两兄弟抬碗柜,刘汉两兄弟抬床,二叔三叔抬桌子,雄汉武汉抬箱子,高汉挑谷子,四叔挑棉被,武汉挑凳挑脚盆挑洗漱架,满汉挑担放鞭炮,齐汉挑皮箩,个个披红戴花,浩浩荡荡地从外婆家走出来。大姨那边娶亲的队伍,挑的挑,抬的抬,浩浩荡荡地走出来。齐汉挑着一对皮箩,走在我娘前面,故意晃晃悠悠,悠悠晃晃。他听见我娘娇滴滴地哭着,咧着嘴笑说:“哭什么?又不是黄花女了,还哭啥。”
武汉踢了河汉一脚,“奶奶的,她肚子大了,估计你今晚没有粑粑吃了。”说着哈哈笑起来。
河汉说:“哈哈,那是给你吃的。”
武汉说:“你没娶老婆,还不知道那味儿,该你尝尝鲜。再说了,你挑皮箩的,说什么都是你吃的。”
水汉说:“如此说来,你天天吃粑咯。”
武汉故意把杠子晃了晃,说,“奶奶的,你快点走,今晚没粑粑吃,等人家生了儿子,给你几口奶奶喝喝,”
水汉瞪了武汉一眼,哼着小调子了,快步走前了。
我娘站在门口,看着门外站满了人,踮着脚,满面春风地看着自己,顿时红着脸,低下头。武汉娘说,“牛汉嫂,我们快点走。知道嘛,两个人同时嫁,谁先出门,谁将来好。两个人同时娶,谁先进门,谁吉利。”
我娘哭的时候还想着大姨,大姨哭没有哭呢。大姨嫁之前的晚上跟我娘说,她会哭,她舍不得娘,也舍不得你。两姐妹商量好,一起出门。一听武汉娘如此说,我娘不哭了,迈开步子望前走。外婆还在安慰正在哭的大姨,一看我娘跟着迎亲队伍上路了,拍了拍大姨,心有不悦,“你们两姐妹同时嫁,姐姐大,你得让让姐。”外婆嘴上不说,不过还是赶上了我娘,她把一个红包塞在我娘手里,眼圈儿红红的,什么也没说。
两个迎亲的队伍瞧新娘子出了门,齐把鞭炮摆出来,堆在地上放。鞭炮啪啪啪地响,响得地动山摇。炮仗一直响着,两家谁也不愿意谁家的先停下来。他们一直放,使劲猛。外公知道我娘和大姨暗里在较劲,他吩咐我娘去买些炮仗,接着放。外婆买了一箱回来,堆在草坪上,哗啦啦地响开了。接我娘的迎亲队伍浩浩荡荡地走了,接大姨的迎亲队伍也浩浩荡荡地走了,炮仗还在响。山崩地裂地响。
那年,我爹十八岁,我娘十六岁。
我娘在婆家就以泼辣闻名,一嫁入我家,不出几日,原形毕露。她和奶奶不和,嫌奶奶做事不够利索,话又多,唠里唠叨像个老婆子。我娘和邻居也不和,邻居家的鸡,或者狗,或者猫,只要进我家,我娘就会拿起扫帚,骂着,叫着,猛不丁地一扫帚打过去。有一回还真打死邻居大汉家的一只鸡。那只鸡给我娘敲了一扫把后,脑袋一弯,歪歪斜斜地走几步,倒在我家大门口,脚撑几下,咽了气。我娘一瞧情形不对,赶紧捡起那只打死的鸡,丢进大汉家的茅房里。
我娘嫁给爹后,大姑姑父也不常来我家了。姑父是爷爷亲自挑选的,他说姑父老实勤快,老实人可靠。姑父没娶大姑前,跟着他们村的人在贵州干活,架桥,修马路,筑铁路,都是石工活儿,姑父年纪轻轻,却任怨任劳。等大姑姑父结了婚,爷爷就叫姑父跟着自己学木匠,姑父头脑灵活,一年后出师,并独立门户。姑姑虽然嫁了出去,可是每月都来我家住,一住就是三四个晚上,而且还要带些东西走,似乎从没有两手空空而回。长黄瓜季节带黄瓜,长豆角季节带豆角,长辣椒季节带辣椒,偶尔还要带一只鸡,或一只鸭回去。可是她来,叫我娘的话说,甩着手边来了。姑姑叫我娘,我娘爱理不理,姑姑大约明白了,以后不常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