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贵嫔与众贵人都是皱紧眉头。元幼淑的话实在太无礼难听了,只不过她是个小孩子,所谓童言无忌,她们也不好出口斥责。
元幼淑的三个姐姐都是脸色一白,纷纷拉紧妹妹的衣袖,示意她不要多嘴。
灵寿县主元幼淑则是不以为然,她望向元明薇姐妹的时候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挑衅。
元家兄妹闻言大怒,只不过碍于局面,不好反驳。而最小的元明月则当场反唇相讥道:“哪里来的小杂种,嘴巴这么臭?”
“你说谁是小杂种?”元幼淑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
“谁嘴巴臭谁就是小杂种。”元明月撅着嘴,一脸不屑。
“好了。明月,不要再说了。”元明薇轻轻拍了拍妹妹的脸颊,随即对着元幼淑微微笑道:“灵寿县主是清河殿下之女,我等亦是皇孙。汝可来,我亦可来。”
众贵妇啧啧叹息一声,看来这元家姐妹也是不好惹的茬啊。看似平淡无奇的一句话,其实已经很明确表面了自己的立场。你是清河王元怿的女儿,我也跟你一样是孝文皇帝的孙女,论身份不比你低。你能来的地方,我自然有资格来。而且联想到两人的年龄,元明薇还是元幼淑的堂姐,分明是讽刺她说话目无尊长。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这就是元明薇的处事原则,况且父母、家人的尊严是决不允许它人践踏的。无人是谁,都不允许。
胡贵嫔轻轻咳嗽一声,忙解场道:“好了。都是高祖皇帝的子孙,血连血的一家人。又是天潢贵胄,怎么跟闹市里的泼妇一般吵闹起来。”
胡贵嫔睨了元明薇一眼,笑道:“好了,明薇,来,说说你的结句。”
“诺。”元明薇应了一声,道:“臣妾这最后一句便是‘娑罗自随云,菩提性本空。’”
婆娑与菩提都是佛经传说中的圣树。
传说佛祖释伽牟尼在拘尸那城河边涅盘。其树四方各生二株,故称娑罗林或娑罗双树。而菩提树则是佛祖释迦牟尼成佛之树。放弃王位修行的释迦摩尼在菩提树下静坐了七天七夜,战胜了各种邪恶诱惑,在天将拂晓,明星升起的时候,终于获得大彻大悟,修炼成佛陀。
北魏上上下下好佛成风,洛阳比之号称“四百八十寺”的南朝京城建康,其伽蓝寺庙的数量,实在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景明寺伽蓝之地,以佛义结尾,实在大妙。况且元明薇此句,深含哲理,也符合佛经里的“空”。
“善哉。妙哉。”胡贵嫔难得露出赞许之色,“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因缘生灭法,佛说皆是空。明薇此言,深得我心。所谓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世间万物皆空。唯其空,便能包容万物。”
“好!好!好!”胡贵嫔居高临下的睥睨着元明薇的身影,忽然若有所思道:“京兆王殿下生了个好女儿啊。”
众贵人都奉承起来。而其中也不乏嫉恨的眼光,如果眼睛能够杀人的话,元幼淑的眼光早已经将元明薇给戳死了。
胡贵嫔让宫人把今日的柏梁联句记了下来,以备宫中存档。
但多年后,随着某个男人的精心策划,魏朝末世来临,此日的联句也因此被战火烧毁,唯有一年老宫人将其私下保存起来。但后来也失传于世,不复存在。
吕后与戚姬,俱侍未央宫。(灵太后胡氏)
清香惹精舍,宜解酒杯中。(高阳王妃崔氏)
草径出银杏,清风拂霜松。(显宗孝武帝元修)
宝刹方五百,佛音彻九重。(光城公主元楚华)
鳷鹊越金轮,青鸾栖铜钟。(华阳公主元季艳)
法堂集北雁,仙竹护真龙。(敬宗孝庄帝元子攸)
乾坤万里白,苍穹一点红。(长安公主元孟蕤)
娑罗自随云,菩提性本空。(琅琊长公主元明薇)
胡贵嫔心中怅惘,摆摆手道:“罢了。本宫有些乏了,起驾回宫吧。”
跟随胡贵嫔銮驾起行的,还有一帮王妃贵人。胡贵嫔走了,她们自然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元宝月轻轻咳嗽道:“你们是要留下来,还是回去?”
“难得出来一次,我想到处看看。”元明薇不假思索回答。
“那我跟着姐姐。”元明月倏地抱住元明薇,嘟着嘴道。
“好吧。”元宝月叹息道:“可惜我身体不好,受不得冷。不然也想驻足看下这洛阳的伽蓝第一胜地。也罢,我先回宗正寺去吧。你们切记小心点。”
元宝晖、元宝炬、元宝掌兄弟三人略微思索,吩咐好下人护卫元明薇姐妹的事情后,还是跟着元宝月的车架回城里去。
姐妹便携手游览此处。即便冬日寒冷,景明寺依旧是金花映日,宝盖浮云。香烟袅袅似雾,寺中不时传来梵乐法音,让人沉陷其中,流连忘返。
人们沉醉之际,耳边些许声韵忽起伏.远远传来缕缕笛声,悠悠扬扬。
“何人在吹笛?”元明薇叫住一名沙弥问道。
“回施主,是寄居在本寺的苏小郎君。”沙弥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回答。
几人顺着声音走去,辗转来到一处幽静的小偏院里。
只见一名少年端坐于院中小台上,身上的白色宽衣散发出魏晋特有的风仪。
他指尖轻触竹笛,手指在竹笛上伸缩按捺,吹出的笛曲空灵清雅,有悠悠不尽的意境。有时宛若春风拂过竹林;有时如同山间舒缓而流的清泉;有时犹如珠落玉盘般清脆,有时却若风中激荡的花落之景……
姐妹皆被其中所染。少年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一袭白衣如谪仙下凡一般清立于世。
“奈何……”元明薇忽然敲着身旁的石柱,喃喃自语道:“奈何……”
少年似乎听到一般,忽然停顿下来,微微启口道:“女郎可谓一往有深情。”
元明薇脸颊一阵滚烫,旋即不卑不亢答道:“阁下既有谢太傅遗风,小女子又如何敢不效仿桓子野呢?”
两人说的是晋朝故事。东晋桓伊善音律,为江左第一。每闻清歌,辄唤奈何!太傅谢安闻之曰:“子野可谓一往有深情。”
少年轻轻挑眉,倒也不多言,轻轻踱步到元明薇身旁,来回绕着她转了两圈,这才在她面前站定。
元明薇这才仔细瞧到他的容貌,甫一抬头,便为之惊绝。
这是一张只要见到就绝对不会忘记的绝美容颜,整张脸的轮廓如同上天特意精雕细刻一般,毫无瑕疵。他不过八九岁年纪,长发如墨,不扎不束,在细风的吹动下微微飘拂。肌肤如雪,容貌如画,俊美的脸上此时噙着一抹不羁的笑意。
即便是魏朝的皇族一向以俊美秀容而著称,但倘若要元明薇从宗室选出一位可以与之比拟的人物,恐怕只有那位被称为“北国第一美男子”的清河王元怿了。
只是两者年纪不同,少年虽然表现出来的气质很成熟秀彻,但绝美的容颜依旧带着一丝稚嫩之气。
“一度开花,欲露还藏;二度开花,满树飘白;三度开花,花稀芽绿。”元明薇挑眉问道:“阁下所奏的,是桓野王的‘梅花落’么?只是听起来似乎略有不同,少了一丝惆怅,倒是……”
“倒是什么?”少年眉间一奇,旋即不动声色问道。
“倒是多了一丝戾气与恨意。”元明薇踟蹰片刻后缓缓道出。只是她也怀疑是否自己理解错了,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哪来如此深沉的戾气与恨意呢?
少年脸色微微一变,旋即又恢复笑容道:“难得……难得……所谓********、大象无形,于茫茫人海中,得一听者如此,已算一时知音。”
他忽然问道:“未曾请教女郎芳名?”
他这么一问便是有些突兀了,哪有人一见面便问一个女孩子的闺名呢?
元明薇只觉得脸上烫的发热,略一思索后,还是报道:“我叫元明薇。”
“哦?”少年低声道:“采薇采薇,薇亦柔止。采薇采薇,薇亦刚止。”
他点头道:“好名字,只是女郎姓元,莫非是元魏皇族么?”
一旁的元明月嘟着嘴道:“天下同姓如此之多。难道姓元的就是北魏皇族,姓萧的就一定是南梁皇族么?”
少年一愣,呵道:“倒也是这个说法。”旋即问道:“你是她妹妹么?”
“我叫元明月。”元明月噘着嘴,活像一只高傲的天鹅。
“在下长安苏君陌。”少年淡淡笑道:“伽蓝寺中,本是枯燥无聊之地。不想有缘见到两个姝人,倒也不枉今日之行了。”
“我们该走了。”元明薇闻言脸色一红,睨了苏君陌一眼,便拉着自己妹妹急促促走开。
苏君陌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嘴角不易察觉地微微一翘。
身后,一名十六七岁的男子缓步踏出,笑道:“怎么?看上她们不成。”
苏君陌摇摇头道:“我只是可惜。”
“可惜什么?”
“不过是六七岁的小女孩而已,却也要被牵扯其中。”苏君陌冷冷道:“生于皇家,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男子哼笑道:“你倒是悲天悯人!我听闻鳄鱼在吃食口中猎物时,总是会假惺惺的留下几滴眼泪。苏君陌啊苏君陌,你方才的话,便是那鳄鱼的眼泪啊。”
“是么?”苏君陌瞟了他一眼,收淡了脸上的笑意,低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哎。我苏绰怎么说你也是你名义上的兄长啊,居然用这种口吻对我说话。没大没小,无尊无卑。”这名自称苏绰的男子摇头叹气,一脸苦相。
“你若是再说废话,我就让人把你脱光衣服扔到铜驼大街上。”苏君陌猛地转头看他,笑意愈浓,“怎么样?堂堂京兆苏氏的嫡公子赤身裸体的在铜驼大街奔跑,只怕自此之后整个洛阳都会知道你苏大公子的名声了。想来,那种情景……倒应该十分美妙~”
苏绰身子一寒,手指颤道:“好,苏君陌,算你狠。”他哼了一声才道:“我做事,你放心。明日便可去参与他们的密会了。”
“好。”苏君陌突然扬声一笑,道:“如此,我们的计划,总算迈出第一步了。”
“哎。这些高高在上,手握重权的帝胄贵人,居然被你一个小孩子玩弄于鼓掌之间。只是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对他们来说,未免太过残忍了吧?”苏绰看着苏君陌笑意盈盈的眼睛,突然一阵叹息,“还有那些无辜的人,也被波及其中,太残酷了吧?”
“残酷?无辜么?”苏君陌侧着头看他,旋即面无表情的将眼睛转到前方,片刻后才冷冷说道:“身处红尘高位之中,有哪个人是无辜?向着权位贪婪钻营而永无止尽,全不自知祸患将至。如何?你不觉得我所谋划的结局,便是他们最好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