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姓胡名三疑,全因我自小被命定了一段富贵姻缘,所以这小半辈子过得四平八稳,十分安心顺遂。
我未来的夫君,正是大明未来的皇帝明宣宗——朱瞻基。
此人天生皇帝命,自出生便带着祥瑞之兆,被他的祖父永乐皇帝朱棣视为皇帝的不二人选。
而我胡三疑,则因端庄娴雅被选为他的皇太孙妃。
朱瞻基的皇帝位是天定的,我的皇后位便是因他而生。由此也决定了我一生的富贵。
说起来,下个月我就十六了,等簪了笄,男方那处的聘书很快就可以等到了。
亲人们都以为,以后可以过安稳的富贵日子。可世上的事哪会都从人愿。
就在将将到来的及笄之年,我不平凡的一生,才开始缓缓拉开它神秘的帷幕……
[甲申年己巳月甲午日]
历书簿子上说今天宜出行、嫁娶、会亲友,忌破土安葬。
可是在我看来,今天过得与往常的每一天都没什么不同。
女子所居不过闺阁之内,欲出则有帷车之载,是以无事远足,这是关于女子的教训。
更何况我许了好夫家,家里人是绝对不会允我出行的。
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瞒过家长们溜出去玩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
而且每年这样的时候,东风恰好吹开了西郊的桃花,我预备去看。
吃过晚饭后,腹中积郁了食物,害我整个人都不大舒服,婶娘于是提议我往花园处走走,大可一边赏花,一边消食。
我不喜在院中走动,可是肚子实在涨得要命,不走不行。
到最后挣扎了一下,还是领了丫环两人儿一道走了。
我一向以为家花没有野花香,并不爱逛花园,所以我心心念念此时外边的花开的热闹,却并不知道家里的海棠开得这样好。
那一簇簇雪白轻悄悄落在枝头,我见了内心里欢喜,把花枝折下了许多,揪下一朵簪在头上。
自己觉得这很不错,可同胞的弟弟突然自假山后冒出个头,粗声大气地朝我喊。
他喊我臭美,可是我臭不臭美关他什么事,煞风景的讨厌鬼!
抬起手一把花枝朝他脸上飞过去,可他小子躲得快,一团花没砸着他,反而撞在假山上散得到处都是。
我又郁闷又觉得可惜,一根根把花枝拾起来拿裙兜了。
想想再跟这逛也没意思,索性回房休息去。
一路上不少丫鬟羡慕,我送了她们不少,家丁也送了,许他们拿回家给自家女眷玩儿。
还有一个吃斋的老妈子,我也送了一支,她没什么好东西,把手上破旧的小簿子予了我当回礼。
一路走一路送,等回到房间就只剩下堪堪两朵了。
我把花放在妆台上,拿起篦子对着镜子梳鬓,想挽个桃心髻把两朵花攒在一处。
我自梳着梳着,不经意间,一阵困意向我铺天盖地地涌过来,眼皮子似被泰山压了那样沉。
想是胃囊把食物磨得差不多了,而且又走了一遭儿,身子疲软也正是。
心想外边的桃花明儿个再看也不会谢,我提裙拖着步子多走了两步,沾上床沿就睡了,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是吃饱了才睡的,所以一觉睡得迷糊也舒服。
也不知昏了多久,神思才有了些许的松动,一身飘飘乎的情状,颇不合时宜地想起了爷爷喂的猪崽儿,他们睡着的模样,嗯,与我挺像。
神思浮动间,耳中钻进了些许更不合时宜的声响,约摸是水花溅落在了石板地上。
那是嗒嗒响,间或有竹扫帚沙沙触地的声音。
又是洒水又是扫地的,着实扰了我的清梦。
可人犯了懒,再收拾起精神来很难,我恼他吵我,又不想起身,翻身趴着,掀翻方枕捂了两耳,果然听不到声响了,心想世间终于清净了。
过了不一会儿,那声响似与我斗气,一下子平地炸起,恰如天雷滚滚,无处不在,一下一下打进我的耳里、心里,渐渐地越来越清楚明白。
我忍了许久,后来实在不堪其扰,摔了枕头就要骂人。
三两步走近了门,透过门上糊的薄纱,我隐隐约约见着在我房前小院中,一个白头黑衣的家伙在踽踽行走。
他一边走,一边有洒水声与沙沙声跟着他,分明洒扫的形容,不是他还有谁?
也不知他怎么选在大晚上扫地,就算是再勤劳肯干,也要考虑考虑别人的休息才是。
我向来不会责怪下人,一是懒,二是有母娘在,犯不着让我唱红脸。
所以说要教训人,我还是十分没有经验的,可为了今晚能有一个好觉,我直起软塌塌的腰板,端了一个将要嫁进好人家、十分前途无量的小姐架子要发话。
霍地一下打开门板,正要发话间,抬眼却见院子里连个人影也没有,目之所及,只有满地的海棠花瓣。
我院里从来不栽海棠,只是在院子的西侧立了一棵大樟树。
想来应是胞弟调皮,装神弄鬼的把戏又拿来唬我,见我气了又忙躲到树后了。
我向着树的方向冲骂他,“没趣!缺教训的臭小子,再惹我,小心发作你!”
没有回应,整个院子就只有我一个人的声音浮在半空里。
周遭安静得只能让我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我突然有些心里发毛,为了给自己壮胆,我又大声叫起来。
“死小子,我要拿柴刀劈你!”
果然不出我所料,那小子嘻嘻哈哈从树底下闪出来。
到底已经漏了馅儿,而且又见我气急,忙说,“我这就走,你别介告诉爹娘!我再不闹你,啊——”。
说完冲着我咧开了嘴灿烂一笑。
“谁和你啊呀,趁早滚出我的院子。”
我说话间,他手脚灵活地提溜着浇花的小水壶并一支竹扫帚,蹦蹦跳跳就出了我的院子,全然不管我在后边骂他。
“臭小子!”
骂完我嘭地一声打上门,转身要回去续梦。
抬脚——步子还没落下,耳边明明白白地听到,沙沙声渐起、洒水声也渐起,并且大有愈演愈烈之势。
怎么?见我平日里对他太过纵容了,把眼睛都放到头顶上了,看来今儿个非要好好教训他一顿不可!
趴了门透过纱,果然又见到他在庭院正中踽踽行走、洒扫维持,虽只是一个模糊了的人影,却也是确凿无疑的。
我和他好歹一母同胞,姐弟情深,怎么会忍心伤害他呢?
我要当前揪住他,把他交给爹娘教训,娘的竹条子甩在肉上,飒飒地响,对付他再合适不过了。
我看他反应忒快,看来最近功力见长;要揪住他可不大容易了,所以要想制他,就要以快制快,杀他个措手不及。
一想到我杀得他人仰马翻的样子,心下稍稍快意了几分。
我屏住气息,缩着手脚并脖子,闪电一般地掀门,人影又不见了。
整个庭院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人,乱花也还是一地,并没有清扫的痕迹,不过水倒是撒得到处都是,这就是明证。
此时耳边寂然一片,什么声响也没有了。
虽然什么也没有,可我不知怎的,就像是预料到了什么,或是我自个儿心里有了感觉,心肝忽然扑通地跳了一下。
我并没有多理会这个,只是心想这小子功力见长,反应也忒快了。
现下他要躲,这满院又空荡荡的,他必是躲在我右手边的大树下了。
我心里有了主意,伸手往门边小桌上囫囵拾了个物件就出了房门。
掂着分量估摸着这形状,该是爹娘拿来给我保平安的铜镜。
铜镜分量倒不错,不过我也只是吓他一下,并不真砸,倒底是亲弟弟。
我把铜镜揣在袖子里,飘飘样儿地踱步过去,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一步一步,将行将近,愈走一步,握着铜镜的手就愈紧一分。
渐渐,粗壮的树干已在跟前了,只差这一步跳将过去,定杀他个无所遁形!
我收声敛气,猛地蹿到树后,大喝一声!
本想着这一喝能把来人吓个魂不附体,谁知道这一喝下来,反是我差点屁滚尿流。
先是时乌云遮月,我看什么都昏昏然,此时月亮倒是一点都不马虎了。
恰恰从云中探出,皎洁的月光倾洒了一地。
我眼前那一身黑袍的家伙给我亮出个脑袋来,却并不是胞弟。
我见它一个脑袋足有我三个脑袋大,一下子没了动作,心里捉摸着这是个什么东西?
我看见在它那只大脑袋上,两只半掌大的鱼眼睛涨鼓鼓直愣愣地正盯着我,一身雪白的鳞甲在皎皎月光中熠熠生辉,闪亮得我几乎睁不开眼;而那一张瘪瘪的鱼嘴正对着我的面门。
是一条白鳞大鱼!
我还弄不清楚什么时候胞弟变成了鱼,而且这鱼恁大,还能自己站起来,莫不是成了精?
我能感觉到这家伙来者不善。
他那两只眼睛是俯视我的样子,像是我被它瞧不起了。怎么,我现在的样子很见不得人吗?
虽然我被吓得两腿发软,脑子里嗡嗡响,嗓子也彻底哑掉,手中的铜镜跌落在地,已然忘记了反抗这一回事。
可不知道我内心神思的人,从我的外表咋一看,应该也感到有几分镇定吧。
我常常把《女戒》、《列女传》一类的书籍换做各类话本、志怪。
从那些书里,我得出一个结论:古往今来,从没有精怪现形却不搅和事的。
只是不知道这大鱼半夜现形来找我,是为的哪般?
我一向胆小怕事,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得罪了这条鱼。
让人难过的是,恰恰在这糊涂时刻,天边有一只幸灾乐祸的老鸹留下了一道身影。
它满世界呀呀的叫,好像和这鱼一样在嘲笑我,又好像在说,幸好我不是你~
死老鸹!
还是言归正转,我惊惧这怪物这一点,它好像看出来了。
我眼见它张张嘴,“噗嗤——”,它这混蛋,吐了我一脸的口水。
我只想说,要打要杀,本小姐悉听尊便,反正我也迈不开腿去逃,可是何苦来这样作践我……
他一定还会有下一步动作,但我已经没有这个闲情逸致去揣测了,现下我满脑子都是自己死状恐怖的样子。
还有,我脸上黏黏腻腻的,难受非常,不自主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这黏糊糊的东西真是臭不可闻。
等一下,我好像遗漏了什么关键的事——我能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