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
“不,江流,是老和尚。”
“……有区别吗?”
“不是同一个人,不是同一个梦嘛!”
江南小镇,最是安详。
“江流——”
老许扯开了嗓子,“该回家吃饭了!”
他站在江边,鼓足了气,大喊着。
江上茫茫,很静,只回响着他的声音。这声音渐渐入了那小镇,镇上的人都听见了。
“江流——”
镇上的人很是热心,相互传喊着,“老许叫你吃饭啦!”
刚回乡的归客先是诧异,尔后却会心一笑。不知是谁家顽皮的孩子?原来不管哪个年代,都有这样的孩子。而这句乡音便会深埋在脑袋里,至死方忘。
镇上的人像是都在寻找着江流儿,此传彼应,一时间镇上的人都好奇这孩子跑哪儿去玩了?
漫山野花,漫树开香。
胖和尚总是在笑,和那个阿尘一样。
阿尘曾答过老许问的,但胖和尚的悟性定然不足阿尘。否则也不会笑得如此阴沉,让江流儿见了,每次都想把他吊起来,狠狠地鞭笞一顿。
不过确实有那么个人,恨不得杀了这胖和尚。
老许总说,若让他闯见了这胖和尚。那么定然会向这位尊贵的客人做上一顿“天琼上席”,这是人间美味的极致盛宴。自古以来,能享受这顿饭的,可是不多。
公子曾盼望着老许能做一次,但老许却总是推脱着。可如今这胖和尚居然能享受到这顿美餐,也算不负今生了。
但老许还是决定在这胖和尚享用之后,狠狠地荼打一顿。
可若真是如此,胖和尚定然会为了一顿佳肴,而忘记一阵荼打。
可老许还要在最后说一句,那顿“天琼上席”的菜肴,若是全都沾惹一圈,或者连续享用两样菜肴。只需在半时辰后,静看这胖和尚七窍流血了。
江流不知老许为何恨师父,虽说他自己也挺恨的。这老不死的,真想给他两下草鞋,砸晕拖走,然后卖个江南伙伴们常说的那只好吃小孩子的妖鬼。
胖和尚肉多,应该能填饱那妖鬼的肚子吧?
江流暗暗腹诽时,胖和尚却不知从哪儿摘来了一个果子。或许是野果子,并不鲜嫩,但看样式还是不错。
“想吃吗?”胖和尚将果子递过去。
“不想。”江流儿回绝道。
“呵呵,”胖和尚自己咬了口,果汁入口,清爽甜美。
江流儿咽了咽口水,却道,“师父,你还不放我下来吗?”
胖和尚笑道:“若不把你吊起来,你又怎会看到树上的风景?你还想下来……先告诉我你把酒埋在哪儿了?”
“什么酒?”江流儿愣道。
“就是你的前世,阿尘和尚所埋下的,足足十年的佳酿。不过你小子……和那个陆听景可喝掉了我的百年妖酒。等我逮住了那个公子,定然好好讹他一顿。”胖和尚恶狠狠道。
“师父……我不是什么阿尘,我只是江流儿。”他稚气道,“况且,我才五岁,还让不让我有一个美梦的童年了?”
“呵?”胖和尚望着他,“还美梦童年?你还五岁?若细算起来,你说我是老不死,你还不是?活了十多世,又有意思吗?”
江流儿却眨了眨眼睛,“师父,既然你是我师父,不该教我佛禅之道吗?”
“嘿!”
胖和尚没好气道,“你还需要教?佛禅之道你又不是不明白,恐怕那些西天上的佛都你这么精深……所以我这个师父就是个摆设,以后你犯错了就会连带着我一起惩罚……这也是我为什么不愿再做你师父了。”
“咦?你被惩罚过吗?”江流儿问道。
“喏,”胖和尚道,“那次你去破地狱第十五层,尔后死了。可我却硬是被地狱里面那十五层妖灵追杀得不成人样了。后来它们被上面的佛给镇压之后,就罚我沾上酒肉……他们是想以这样的方式来恶心恶心我,当然了,更多的是想看看我变胖的模样。”
“呵呵,”胖和尚冷笑道,“那些佛也太天真了……胖了难道不好吗?他们恐怕一辈子都不知肉食之美味咧!”
江流儿脑袋里很乱,或许是阿尘的影子,又或许是个打渔的影子。再有,就是这个胖和尚师父了。
“诶?师父,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呢?老许他们可都叫你胖和尚来着……”江流儿问道。
“你还要问?”胖和尚丢掉那个果核,笑道:“你都问了三世了,不烦吗?我告诉你很多遍了,我就是胖和尚,你也可以叫我老和尚。但是千万别叫我和尚,因为我可不是和尚。”
“和尚?”江流儿试着叫了声。
胖和尚当做没听见。
“老和尚?”
“叫我做甚?”他皱眉道。
江流儿还是被放下来了,据这胖和尚说,前三世他都被胖和尚吊起来过。
因为只有当你倒着看这世界时,才能看到藏在万物背后的那份爱憎、好恶、喜怒,哀乐。
但江流儿却一直认为这胖和尚是变相地戏弄自己,好出口恶气。
“你既然做了我师父,可又不领我悟禅,我又如何能找到‘前世今生禅’呢?”
江流儿问道。
“你悟性高甚,西方佛陀也好,婆娑也罢,都不能及你。所以你不需要引领,你只需好好活着,别把自己弄死就行。”胖和尚说道。
“可光是去想悟,而不去探寻,又怎能得禅呢?”
“有时候,禅就像云,离你远,离你近。而你却是一尊佛像,伫立不动,只需伸手去抓住便行了。”胖和尚语调平和,却正经无比。
江流儿默了许,却开口道:“公子曾问我,我师父在哪儿。我说我师父已经死了,他问为什么,我说——”
“忘了自己的禅,还去信了佛?你说是不是呢,师父?”
江流却没了那份稚嫩,庄严肃穆起来。
“你,你……阿尘,我……你,你回来了吗?”胖和尚忽然语无伦次起来,眼眶中含着些泪水,盯着江流儿颤巍巍问道。
“什么阿尘?师父……你怎么哭了?哈哈,我还是第一次见你哭,比我那些江南伙伴都还可怜。”
江流儿却笑了起来。
胖和尚的双眼失真,茫然地望着他,“怎么……怎么又不是阿尘了?”
江流儿叹了口气,装做大成之人,但稚嫩的语调却还清楚着。
“师父,你不该哭的。这世间其实很多美好,只是你没有看到。当你看到时,你就会失去一个梦了。”
“呵?”胖和尚掩了掩红眼,问道:“这是你说的?”
“老许说的。”他答道,“不过老许却说是一位白衣公子说的,那位公子又说是位故人说的,而那位故人……”
江流儿有些绕晕道,“反正……他们说来说去,不就是一句话吗?”
胖和尚却抬起头望向远方,“那位公子,我该去见见了。谁的禅缘,谁的悟道?是非功过,那位公子怕是看清了。”
“咦?师父你要走了?”江流欣喜地拍着手。
“怎么?”胖和尚恶狠狠道,“我走了你很开心吗?”
“何止是开心……”
“嗯?江流儿,知道阿尘一天被我吊着打多少次吗?”胖和尚问道。
“咦?你为什么要打他呢?”
“因为他和你一样,讨打!”
白幻的梦,在霞昏里更美了。但江流儿从不会拾起这场旧梦,他想要一场更优美、更无邪的梦。
老许却是着急了。
“这小兔崽子跑哪儿去玩了?还不回来?”
他站在江前,担忧着。
老许是镇上不多的鳏孤,他年轻时曾出去闯荡过。经历一些风雨后,他才看到生命的可贵。于是便拾刀抗黍,做了个厨子。
他将人生的大部分时光都奉献给了这把做菜的刀,这也是他厨艺精湛的原因。因为他做菜时,这世界上,就只剩下眼前的食材能与他交流了。
他从未婚娶,更没有子嗣。这镇上的亲属也没几个,倒也是来往更少。
老许是孤独的,他也习惯了这样的生活。镇上也有人想将一些孩子托给老许抚养,好歹留个后。
但老许还是婉拒了。
他是鳏孤,一生下来,能留予后人的并不多。也只有这手上的功夫,算些价钱了。但想要练就这样的厨艺,却也需是个鳏孤,也需是经历那生死难忘的过往,方能看淡世间。
江流儿是被硬塞给老许的,老许本想着将他丢到镇上的大户人家去。但想了想,却还是放弃了。
或许他苦闷够了,想要有个可以说话的人。
但不论如何,他还是留下了江流儿,但这也多了桩遗憾事。
老许半只脚已经陷入黄土了,但他不畏生死。因为他早就将此看淡,早就了却了生前之事。
镇上那些将死之人嘴上总说着不怕,但当那一天来临时,他还要挣扎几分,希望再看眼这世界。然后,怀抱着遗憾离去。
老许本该没有遗憾,但这些天相处下来,他却舍不得江流儿了。这个孩子以他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或许这是所谓的亲情。
老许很遗憾,他不能看见江流儿长大,不能看见江流儿成家,更别说阅赏一番江流儿的人生了。
若是你有机会亲自见识到一个人的出生,成长,最后死去的全部过程,那么你将会得到别人要花费一辈子才能得到的人生领悟。
以前,老许放得下。
如今,他又放不下了。
放下,放不下,都是人生,何必刻意去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