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岁的老人,姓谢。肩背缩起,窝在轮椅里,头顶几丝白发如一缕云,似乎随时要被风吹走。一股老迈的异味游移在这个房间。
他曾是大学讲师,子女在国外。老伴去世后,出现初期失智症状,被亲戚送进院。
“嗯,啊,噢,啥”,童年、乳名、院子、爷爷。逃难、爹娘、寄读、求学。后来记不得,记不得了,回忆像往一口深水井台打水,长长的绳索探下去,曲曲折折,幽深不见底,要费多大的劲,才打上一桶水。当岑蓝和老人伸头探看,那一桶水也在颤抖的提拉中溅出大半,剩余不多。记忆是片断式的、述说是破碎的,如一团棉絮,扯不出什么。岑蓝知道,她的职责只是陪伴。倾听。
不经意间,讲到教六岁的幼女写字,老人混沌昏花的眼中倏地闪过一道光,喃喃地说:小女儿啊,最喜欢我烧的豌豆糯米饭。他半闭眼睛,晃着头,轻轻地哼唱起来:春天里,豌豆花开喷喷香,小姑娘啊快长大。
85岁的老人,姓王。身材干瘦,像一截削光枝桠的老榆木。他坐在门口,拄着拐杖,佝偻的背朝向天空。
他们都是地下派来的,派来刺杀我的,我看得一清二楚,骗不了。现在,任务完成了,他们要收我回去了。我不怕,我只是在和他们商量,杀头的时候是不是可以动作轻一点,快一点,少吃苦头。
他们天天变花样,今天给我送水,明天给我端饭,今天变男的,明天变女的,变着花样来,看上去在侍候我,实际上想暗杀我。他们对别人说我有病,脑子有毛病,那是骗你们的。
可我也没办法,他们代表上面,他伸出一根食指,指向天空:上面你懂吗?上面就是天上,就是代表中央的指令,中央你知道吗?地球只有一个中心点,这个就叫中央。从这里统一发出的指令,谁也违抗不了。这次我榜上有名,逃脱不了。我罪名大啊,罪大恶极不能被饶恕。你问为什么?你知道我以前是干什么的?
我是外科专家,给人动手术。剖开肚皮,血淋淋器官,剖直肠,切肿瘤,割阑尾炎,缝女人***骨折的,断手断脚,什么奇怪没见过?病人当我是上帝,哭啊撞啊跪啊,我看麻木了。我不当人是人,没办法,否则我早不是人了,你能不能懂?是啊,我只有把自己训练成不是人,我才能活得像个人。不过,我有罪,现在报应还是来了。
嘘,这是天机,天机不可泄露,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听,他竖起食指,作了个禁语的动作,又警惕地四下张望。
看得出来你和他们不是一伙的。他们全是派来的假的人,包括我的小孙子,他送我到这里,我就知道他们也钻到他身体里面,控制住他了,他们把我所有的亲人全部控制住。现在没有一个人信我,我没路可走。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今天晚上,或者和你谈话之后,什么时候都有可能发生。我的头掌握在他们手上,随时随地“咔嚓”。
他伸出瘦皮包骨的手,做出一个杀头的动作。眼睛瞪大又眯起来,仿佛不能承受真相,他重新佝偻背,朝向天空。
活动室的游戏散了。有一个老人,叫翠娥,还坐在那里。瘦小的身形,穿对襟的罩衫,灰白的头发梳拢,在脑后盘成髻。她眼泪汪汪地对岑蓝说:医生,你救救我。
老伴去世,她一个人住。她说她一辈子的积蓄,都在两只银行存折里藏着。那是她的保命钱。可是,女儿女婿盯上它了。盯上它了。她说到这里,神情紧张,嘴哆嗦,干枯的手微微地发抖,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块手绢擦眼睛。
他们隔几天就来看我,说是看我,就是来看它的。他们还对别人说,我有毛病。我脑子不正常。我是记性不好,我80岁了,可我脑子没坏啊。我说什么他们全不信。于是,我天天想着法子藏这两本存折。今天藏在抽屉最下层,不对,明天又藏到柜子底的夹板里。上午藏到灶台下面的米缸里,不对,下午又藏到枕头里,用针线缝好。哎呀,还是不行,他们什么地方都搜得到。他们说,我们代你保管,你这样东藏西藏要丢掉的。我不信。我不信他们的话。他们就是要拿走我的钱啊,医生,我一把年纪了,没有钱,我怎么活啊!
后来,我想到一个最好的法子。我把两本存折,缝进棉背心里,我天天穿着它,睡觉也不脱下。像捆着炸弹一样。这样,他们拿不到了。可是,到了夏天,不行啊。我又拆出来,缝在罩衣里面,再用绳子抽起来打个结,我女儿看见一定要我脱下来,说我五花大绑的,肯定有精神病,我和她吵起来。女婿也来了,他们一定说我脑子有问题,就送我到这里来了。
她再一次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我的存折,还在罩衣里面啊,我的命,捏在他们手上啊。医生,我怎么办,我真的不想活了,我天天想回家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