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考到省城高中那年,她家也分到新房子,她与岑蓝分开了。
高中寄宿制。有一段时间她也梦到老院子。
情境一模一样。她提着破旧的行李包,在院里的合欢树下茫茫然地站着,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不知何去何从。
三岁离开,十岁见面,父母给她的感觉更像客人。当年他们因为工作把她送到奶奶家寄养,后来又把她从奶奶身边拉走。他们很少过问她的感受,她也禁止自己向他们表达感受。在他们眼里,学习、排名、成绩、前途是最最重要的头等大事。学业关系到今后的前程,前程关系到生活的幸福指数。按此逻辑,他们严格要求她全力以赴,以这种方式来弥补幼年对她抚养的缺失。但她并不看重他们的要求。她越来越觉得,自己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他们用来向外人炫耀的一部读书机器。
初中三年她发愤读书,爆发出所有的能量,以她的中考成绩完全能进省城的重点高中,她却选报了观城一所向她学杂费全免的寄宿高中。由此第一次与父母吵翻。父亲闷声不吭,蹲在阳台抽烟,母亲骂得像个失控的泼妇。她默默收拾行李,不道再见,一个人坐火车去报到。三年后,她报考了省城的重点大学新闻系,她要留在省城当一名记者。
一直以来自己像个包袱,被别人甩来甩去。她要做一回自己。
寒暑假,同学、宿友回家了。她借住同学租的小屋。白天出门打工赚钱。晚上一个人回去。对面住的是小姐,愈夜愈颠狂,香烟,麻将,音响震天,男人女人的嘻笑打俏,整夜浪荡无度的叫喊……听说肯德基有全夜班,报酬比白天翻倍,她就去打夜工.可毕竟不是铁打的身体,再加上一次意外事件,那次事件成为她整个人生的污点。
八月的某夜。一场暴雨下得满世界沸腾。雨珠密集撞击窗玻璃,声响如万顷海涛奔涌而来。她觉得自己不是睡在小屋,而是躺在海啸狂发的海滩,风里来浪里去。是的,她是一个没有大人照应的孩子,被扔在染缸一样泛动血色的海里,周围没有可以攀援的岸崖。她一次次爬起身去关窗,插上插销。因为内心有魔鬼,要窜出来引诱她往窗台外面跳。
人的痛苦到了一种极度的境地,死亡便不可怕,结束才是解脱。
那年,她20岁。情感已然白发苍苍。
教室、食堂、宿舍、图书馆、这是她的作息线。男生不敢来接近或搭讪,这样一个才貌出众的女孩,高冷得像尊雕像。许多人的眼光在她身后盘旋,猜测,怀疑,嫉妒,她再次仰起头颅,若无其事地在荷尔蒙气味漂移的校园里穿行。
现在,她刚过完40周岁生日。女儿陪她在五星级酒店吃了一顿自助餐。琳儿穿着欧根纱的黑白短裙,粉嫩的脸,果冻色的唇。吃了几口菜,就埋头玩手机。她不傻,知道女儿不过是借这个名头享口福之欲。现在的时代,你能要求一个90后女孩尽所谓的孝道吗?捧着蛋糕,说一声妈妈生日快乐,已是上上福气了。
生日怎么会快乐。生日提醒她岁月又往前爬了一层,离衰老更近了一步。不过呢,还是有高兴的理由。
虽然离婚了,但她有实力送女儿出国留学,有实力买车、置房,用名牌手表和护肤品。离婚怎么了?离婚是身心解放,是自由的宣言。无论身份、地位、收入、还是容貌、身材、谈吐,她都令普通女人羡慕。时间一晃40年。她没有让自己变成千千万万个相夫教子、蓬头黄脸的中年妇女,相反,她活得越来越精彩。她对自己是有交代的。她已经让时间证明了自己。
那么,为什么她又一次做这个梦?这个梦在暗示什么?
披上睡衣,起身去客厅取红酒。一个做红酒生意的朋友送她的见面礼。法国原装红酒真的不错,回味醇绵,劲道有力。可这个男人不咋地,虽然颜值不错,还拥有自己的酒庄。可一场难得的钢琴音乐会,他却在座位上打瞌睡流口水。
多年的阅人经验已经让她目光如炬。当一个男人的眼睛在她身上停留超过几秒,她就能洞穿他的心思。男人取悦女人的渠道就是送礼,不管是送玫瑰还是送珠宝,结果殊途同归,就是和女人上床,然后像扔一块使用过的抹布一样丢掉。她怎么会上这种当呢?在她20岁时就已经洞穿了这种把戏。现在,还有兴趣么?
是的。她明白,四十这个年龄是分水岭,是“轻舟已过万重山”、是“过尽千帆皆不是”、是“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只道天凉好个秋。”
风从四面八方吹来。空气稀薄,草木竦然;临崖绝壁,渺无人迹。她知道,当一个人到达某个高度,就注定将与孤独共舞。
书房里电脑“叮”地一声响,是QQ加好友的信息。奇怪,她从不加生人。放下酒杯走过去,前几天,公司和观城市志愿者协会联手组织一项救助留守儿童活动,当时和会长互留QQ号。这个会长叫欧阳岭,他申请加友。
他的QQ签名是:如是我闻。肖桦的签名是:如如不动。
肖桦握鼠标的手蓦地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