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肿瘤医院面积很大,在住院部与门诊部之间隔有一条河,上面架一座白石小桥。河边栽种了女贞子、连翘、蒲公英、白术、赤芍、辛荑花等中草药材。沿着弯弯曲曲的鹅卵石小径慢慢地走着,方德泽陪着岑蓝走上白石小桥。
方德泽说:我来这里会老朋友,顺便来看看你,可不要有心理负担呵。
岑蓝说:我如果事先接到电话,无论如何不会让您来的。
他说:你看,又多想了。那我现在就回去。
不,岑蓝脱口而出,彼此笑了。
一时沉默下来。她与他两个人的时候,空间像划出一个圈,出奇的安静,静得掉一枚针,彼此亦清晰可闻。她再次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气息。
天是阴的,暮色渐渐昏黄,树的枝叶瑟瑟发抖,秋意更深,晚风更凉了。她身心安定,觉得没有什么可以害怕,让未知的灾难来吧,她不怕。
她一抬头,撞到他来不及收回的目光,那一瞬闪过的目光里有爱怜和痛惜。
他扭头望向西边流连的层层晚霞,说:我给你讲讲我的过去吧。
我在社区医院那几年,妻子和我的关系很僵。方德泽的声音转入低沉:她嫌我没出息,要我找关系调到大医院去,或者去当我爸的助手,我不肯。后来我说要辞职当心理师,她不理解,天天和我吵,闹离婚。那时,我已大约听到她与她们学校的副校长走动比较密切,但没证据这事不好说。这样折腾了几年,彼此都累了。我尊重她,但不会改变我的决定。我俩后来协议离婚。我把房产、存款和女儿都留给她,净身出户。只有一个要求,让我每月探望女儿一次。结果,她没有兑现承诺,不让我看女儿。她的父母甚至知道我去学校看女儿后就打孩子,我见一次他们打她一次。嘉仪从小是我带大的,五岁前一直跟我睡。她妈妈是艺校舞蹈老师,为了保持身材,没给她喝过一口奶。嘉仪张嘴喝的第一口奶粉是我泡的。
这段婚姻,我很少向人提起。
那年我失去婚姻、房子、失去工作、孩子,心理诊所头一年根本没有生意,门可罗雀,天天坐冷板凳。期间,我急性胆囊炎发作,痛起来撞墙、打滚。后来动手术,反反复复折腾一年多。又因为指标不正常,被医生怀疑有恶性肿瘤。医嘱三个月查一次指标,一年查四次,三年才能彻底排除危险。还开了大量药,说必须吃足三年,不能擅自停药。当时我现任的妻子,也是我姐姐的好朋友,她一直照顾我,陪着我,后来我们结婚了。婚后我也没再去复查,药早扔了,一颗也没吃过,统统被我扔掉。去年体检了一次,各项指标都正常。
为什么不吃药,不复查?
因为心态调整过来了。要知道身体的低潮往往和心理的低能量有关。我本身是医生,也化了大量时间在研究我的病,包括当时和这里的专家探讨。不吃药不复查,居然现在好好的,他们看我是个例外。事实上病症没有统一模式。指标是死的,人是活的,人有强大的自我疗愈效能,一切外在因素都不及心态重要。“病由心生”这话是有科学依据的。不过这个要经历过才有体会。
岑蓝,西方有个哲人说过:心灵理解万物的必然性,理解的范围有多大,它就在多大的范围内有更大的力量控制后果。
也就是人的情绪和行为后果不是由事件本身引起,而是取决于对事件的理解。这不是艾利斯的合理情绪疗法吗?
他看着她深思的表情笑了,说:你真的非常聪明。好了,明天只是一个小手术,不会有问题。不过今晚一定要好好睡。
他们慢慢地从桥上下来,往住院部走,三三两两的病员经过他们身边,认识的,不认识的,她看每一张脸都像家人一样亲切。
你信人与人之间有心灵感应吗?有些人见一面就像上辈子认识一样,故人重逢,有些人一起相处多年依旧生疏,形同陌路。
是的,我信,他语气肯定。
一阵风吹来,树枝“簌簌”起舞,寒意更深重。她缩起双肩,他随手脱下米灰色呢大衣,披在她身上,说:外面冷,我送你回去吧。
这个夜晚,对于岑蓝、方德泽甚至肖桦、邵丰,都是一个无眠之夜。
当晚,方德泽没有回观城,省院的老友约他一起吃饭又喝了点酒,就近在医院附近住下。说实话,他也担心明天的结果,担心岑蓝能不能挺过这关。虽然下午她的状态还算稳定,但即便有心理负担,以她的个性也不会流露出来。既然来了,就好事做到底,这是他的个性。
躺下已过11点,因为酒精的作用,一时无法入睡。身体不动,大脑内却似有千军万马,踏着前尘奔腾而起。
想起很久前的一个故人。一个儿时的伙伴:云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