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红色的香云纱旗袍裙,印染如意云纹,小立领,斜襟盘扣。披一条墨绿色大披肩,手腕绕着沉香木的珠串。宽颐长颊,眉目端庄,敷淡淡粉,一点朱唇微染。身材高挑,起码有一米六五,踩一双软底绣花锦缎鞋,走起来,一步一涟漪,裙裾微微风。
到场共18名学员,大家噤声屏息。
岑蓝看看亚真老师,又看了看肖桦。在心里把两人暗暗比了比,她觉得,肖桦强的是气质,亚真老师强的是气场。
系统排列以人为代表,通过家庭或家族成员的排列,呈现出家庭内部的深层关系。这次工作坊主题是“让爱启程”,学员来自各地,有咨询师、心理学爱好者和心理困扰的求助者。
让岑蓝意外的是傅永娣也在。
半年多没见,傅老师明显憔悴了,最明显是她的两鬓,根根白发,触目惊心。因为怀疑患精神类双向情感障碍,她儿子被北京的那所重点大学劝退了。之后,傅永娣带着他跑北、上、广最好医院的精神科,听说后来在乔麦的陪同下,也多次去万慈庵求镜月法师,并在万慈庵归依。
老师简单介绍了一下家庭系统排列后,说,理论归理论,我们得实践。来,我们先来学放松吧。大家站到场中央,站好,闭上眼睛,全身放松,她的声音变得轻轻的,柔柔的:想象自己是一棵树,一棵柳树,在春风中飘拂,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对,放弃对大脑的控制,随心所欲,让身体凭感觉晃动起来。就像舞蹈一样。找到感觉了吗?呵呵,看上去,你们都一副很享受的样子。
分享完毕,老师坐到导师台上。傅永娣第一个举手,表示要做个案。老师和颜悦色地问:傅老师,你的课题是什么?她一愣,回答说:课题?我的课题是我有焦虑症。老师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她问:你有焦虑症,同别人有什么关系呢?她再一愣,笑容僵住了。
你有焦虑症,你有病。好的。一个人,当他不断地向周围人宣布他有病,大家想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有病的最大好处是什么?
全场哑雀无声。
我有病,而且不是一般的病,是焦虑症,是心理毛病,所以——你们统统得让着我!
傅永娣似乎被噎住了,半晌没有说话,为了挽回面子,她又声音沙哑地说:那我的课题不是我,是我儿子。他是北京重点大学的高材生,成绩优秀,人又聪明,现在因为有病,被学校劝退。我到处找医生替他看病啊。而且我现在归依佛门了,以此替儿子赎罪,让他早日康复。
归依佛门是好事。你解脱了吗?儿子得救了吗?
这个,她尴尬地一笑,不知怎么接口。
上一期的工作坊,20个学员,18个居士,他们叫居士班。进来一个个佩戴佛珠,见人举手合掌,笑得团团圆圆,开口佛怎么说,闭口凡夫怎么做,好像完全超脱了。个案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塌圯,跪下,倒下,呼天喊地,哭得稀里哗啦,什么状态都有。我问他们有多久没哭了?假笑累不累?是不是笑得连自己也认不出自己了?
学佛是好事。学佛的第一等要事是什么?破执。破我执,破我念,破贪、嗔、痴,说出来谁都知道,也谁都能说出个道道。做起来呢,难于上青天。可这个坎儿,绕不过去,一定得面对。避开自我谈修行,等于让一条没解开缆绳的船启航,没用,一辈子在原地打转,谈不上修行,更谈不上什么渡化!
傅永娣的笑僵在脸上,比哭更难看的笑,像残缺的面具七零八落。
屏息,无人说话。地毯吸附冷气,立式空调发出清晰的“嘶嘶”声。
傅老师,一个人的优秀不是做给别人看的,什么时候把假笑撕掉,你就没病了。其实你没病,真的。不过我们身上都有一层假皮,剥掉这层皮会很痛。确实需要勇气。
大家注意,我们的主观意识是很狡猾的,不打通七卡八关,真正的潜意识出不来。而真的疗愈,必定触及内在的伤痛,即疗愈点。要承认自己的脆弱,让本我出来,才能与自性相遇。创伤疗愈过程即寻找自性过程,走出来后会发现,那是上天恩赐给我们的礼物。
久久的寂静。时间在寂静中拉长。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没有的话,下一位。
等等!傅永娣突然喊了一声。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到她身上,她低下头,似乎鼓起了很大的勇气,开口说话:我们中山中学是市重点中学,我们的老师个个优秀,一个比一个强。我是总务处主任,听着好听,其实就是一打杂的。我知道,我是自己看不起自己,我和老师们说话没底气。后来我报考了心理学,也是想让自己也优秀,证明我不比老师们差。我弟弟在15岁那年,因为家族遗传病发作,跳楼自杀。之后,我爸妈就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我本来的名字叫傅永芳,可他们改成了傅永娣。我结婚了,摆脱了爸妈的管制,有了自己的儿子,却不知不觉以我爸妈的方式在对待他,要求他,管制他,甚至我比我爸妈还严苛。我要他出人头地,逼他学习,一点点的娱乐也不给他,一点点的放松也不允许。他终于考入北京的重点大学,我在学校也扬眉吐气了,这事成了全校的荣誉,校长接待我,书记表扬我。可是,乐极生悲啊,我万万想不到儿子会出心理问题,我这辈子好容易翻身过来,又全军覆没。我怎么办?我怎么在学校里混,我的脸面,我的自尊全没啦!我一次次问苍天,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制我于死地,要这样地来惩罚我?他们说我罪孽深重,于是我到庵里去归依,消我前世的业障。
老师说的是,我有假皮,我有面具,我特爱面子,我死要强。儿子出事后,我一遍遍地反省,我懂了,是我自己的不健康心理,是一代又一代的恶性循环,最终把儿子害了啊!我对谁也不敢说,我的宝贝儿子,我的心肝,我这辈子全部的希望与寄托,他居然也说恨我,他曾经歇斯底里地摔电脑,撕课本,有一次还离家出走,他一遍遍地喊恨我,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和当年我恨我爸妈一个样啊。在学校里,同事们表面对我客气,暗地里也是嫌弃我的,校长对我好也是假装的,他们都不接受我,我知道,我没出出息,所有人都看不起我,他们都不接受我!
傅永娣说到最后,人整个软下去,呜呜咽咽,泣不成声。亚真老师示意岑蓝和乔麦上去,分别站在傅永娣的两边,把她拉起来,对她说:傅老师,这是你本性中的两个代表,弱小和卑微。来,拥抱她们,对她们说:对不起,我忽略你太久了,我承认,你也是我的一部分。轻轻地去拥抱她们,这也是你。傅永娣抬起了泪眼,一把抱住岑蓝,岑蓝也伸出手抱住她,她又抱住乔麦,整个人再度悲痛地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