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仪是人王妻子出行的仪式,庄重而肃穆,但在凤山,它其实代表着另一个含义。
当代凤山仙门门主灵月的亲传弟子,凤仪。
难说这样的名字有怎样的作用,少女曾经名为凤怡,但在入山修仙后便被师父改了名,理由是这样的名字庄重一些。
她那时是有些不情愿的,可她一个普通凡人家里出生的小姑娘,又怎敢做任何形式的反对?于是这个名字就这样定了下来。起初有些不适,但叫法却没变,凤仪没花太久就适应了,只是那年年末归家后,她冷着脸内心充着羞愧和不忍说出这个事实时,父母那种发自内心的惊讶,以及之后的强颜欢笑令她印象深刻。
凤仪知道家里人因为这个名字,曾花了一些钱给人,想来当时父母对女儿的名字花了很大的功夫和努力,但只不过入了仙门……入了仙门便被改了,任谁也会有些不开心吧。
她时常会想起那时的事,但最近几年越来越少了,也许是凤仪对新的名字产生了认同,也许是门主亲自改名令她在仙门内一直被人重视,也许只是因为习惯了,极少回家了。
父母的模样变的不是那么清晰,尽管她已融灵圆满,身躯接近仙人之体,甚至已近化神,魂魄开始升华。
按理说记忆反而会愈发明白、真实,但凤仪却有些想不起来了。
是因为许久……没看过了吧。
也许是三年,也许是五年,她其实连这个也不太清楚了,之所以不回去,除了她的修为到达紧要关头,恐怕更多的是不想看到他们那满头白发。
凤仪成为修仙人,家里的生活自然是好了许多,她七岁入门时,父亲便成了那座小城的城主,原先那位给人以十足威严感觉的城主,则对他们一家点头弯腰,甚至甘愿做了父亲的副手。凤仪上回回去,那座小城变成了大城,而这位原城主也重新坐回了那个位置,他依然是父亲的手下,但她的父亲,已经成为了半州之地的主人。
两人见到时,凤仪能从他身边的人感觉到此人仍存、甚至更为浓重的威严,但在她面前,却表现的像个最为低微的奴仆。
事实上,所有人都像是她的奴仆,连同她的父母对她都要小心翼翼。凤仪有两个接近成年的弟弟,他们在凤仪面前时抱着最大限度的敬意,说话小声小气,身子时常矮着,几乎要跪下来。
除了只有三岁,完全不晓事的妹妹会笑着蹭她的脸,哭着尿了她的裙子,所有人,那座城里的所有人都很敬她。
凤仪在那时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修仙人与凡人之间的不同。她已经……不能算人了,至少在凡人眼里,在那座城眼里,在父母兄弟眼里,她不是了。
她是凤仪,不再是凤怡,在认识到这点之后,她就再没回去。
曾经是因此而生出过情绪的,但她看了镜中和水中的自己,看着那生不出半点污垢的白皙,看着那如同宝石的碧蓝眼睛,看着那透着点淡紫的黑色长发,看着那不似人间的美丽,这样的情绪就渐渐少了。
她的确不是人了,芊芊玉手有杀生之力,亦有泽润苍生之能;念头一动,便有火焰寒气生出,可以烧遍原野也能冻结大地;文字与图画不再是读书与涂鸦所用,而是真正言出法随,有天威在的秘笈。
凤仪融灵时师父送了她一只灵兽,乃是世间少数的异种,通体白色,生有两尾,形似狸猫,但只有手掌大小,天生就能使驭灵气。她见过这只灵兽的父母,没有任何特别,只是生在凤山的两头花虎。
她觉得这与自己有些像,便将它好好养了起来,总归是与自己这般相像的灵物,总不会再那般看她了吧?
今日下午,她于关中出离,却见它仿佛蔫了似的走过来蹭自己的腿脚。
凤仪不曾见过它露出这样的低落情绪,这凤山之内,谁不知道它是自己豢养的灵兽?见了它便如同见了自己这个凤山下代门主,又有谁敢令它不快?
尽管未入化神,但她已能通晓生灵之意,何况这只猫儿般的小兽有人般的灵智,也能做些表达,因此在关前久住无进的凤仪竟生了些许怒火。
“走吧,带我看看,是谁敢吓你。”
凤仪找到方石时,已是黄昏时分,天边有赤红色的火烧云。
她看了这人身上的粗布衣衫,知道是个杂役,心里生出的怒火倒消了。
是了,想来也只有这样的可能。在这凤山之中,有谁认不出这只小兽?有谁不知道她凤仪的名字?有谁不明白这代表的含义?也只有这些凡人杂役了。
也许是入山前练了武,甚至见过血杀过人,做过兵士,因此能有些杀气吓到灵兽,不过如此罢,有什么值得生气的?只是个凡人而已。
凤仪只看了片刻,便要走了。她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在一个凡人身上,也不想再见那样的卑躬屈膝,也许他会在认错、会跪下来磕头,但她不在意,也不在乎。说到底,只是个凡人。
然而方石在这时醒了。
灵兽也就罢了,似凤仪这样层级的修仙人近身,哪怕没什么恶意,也能扰动方石的感知。他睁眼起身,看了这女子一眼,又看到立在她肩头的白色小兽,大致上明白是怎么回事。
两人起先有些沉默,方石是有偷懒吓唬人家宠物被抓包的罪恶感,何况他来这凤山就怀有别的目的……有些情绪上的不适,而凤仪则是不觉得自己该说什么。她在等方石认错,自己的态势,身上这件代表着凤山亲传弟子的蓝色绸花衣袍能够充分证明自己的身份,这是在所有杂役入门时都认过的,想来这个少年也能认得……之后便会是诚惶诚恐了吧。
她过去曾遇过几次这样的情况,虽然不喜欢,却也受了。这更多的是为安他人的心,而非凤仪自己的面子。她不在乎这样的事,但别人会在乎,承受这样的道歉于她本人而言毫无意义,却能让犯错的人免于很多麻烦。凤仪也因为过去那些事,得了宽宏大量的名声,虽然她本人并不觉得是这样,纯粹只是因为能在她面前犯错的,都是些她不会在意,也绝不会威胁到她的人罢了。
至于凤仪会有些在意、会威胁到她的那些同门师兄弟,又或者师叔师伯,又哪有人会在明面上得罪她,他们没那么傻,也没那么不小心。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了一会,直到方石觉得理亏,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道歉了,然后就会跪下来磕头了吧,说些作践自己的话……等他说完,我就可以走了。她这样想着,等了一会才发觉眼前这个少年,竟分毫没打算将那些事做完。
凤仪心中生出一点恼怒,她不知这是为什么,是因为自己的尊严受了冒犯吗?不,定然不是如此。其实只是有些出乎意料吧……也罢,这里只有他们两人,倒不必做的那么麻烦。
“嗯。”
她发出声音,表示自己听到了,转身欲走,但还是停了一下。
“以后做事要小心些,对人要恭敬些……我不知你过去是怎样的,但到了凤山之中,总要守些规矩的。这次你遇到了我,如果下次是门内其它弟子,恐怕未必能这样轻松。”
凤仪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说这番话,但她就是这样说了。也许是头一次见到对自己没那么尊敬的凡人,这样的态度令两人之间没有那么大的无形鸿沟,也许是因为她突然心慈了,也许是因为这少年身上的气息有些好闻,生的也白,五官算得上精致,没寻常凡人那般粗糙难看。
其实我也没见过多少凡人,她这样想着,踏空而去,肩膀上的猫儿嗷呜叫着,冲地上的凡人少年挥爪,像是在示威,又有点像告别。
方石眯着眼目送这位修仙人的离去,觉得凤山仙门的确有些不同。看这姑娘的修为也不算低了,对凡人杂役的态度竟能有这么平和,于修仙人中颇为少见。也许再过几千年上万年,在诸多仙门膨胀发展之后,不得不面对彼此,产生竞争、对抗之后,这能成为仙门对凡人的普遍态度,但眼下,能如此做的修仙人是极为稀少的。
当然,这样发展的前提,是没有天山山主。
方石离去了,但他记下了今天的事,也记住了那个姑娘。倒不是因为她长的漂亮,虽然这仍能算是原因之一,更多的因素却是她的态度。他不知仙门中有多少人能真正放下那种高高在上的姿态,力量和寿命带来的优越感并不是几句话和口号能够消弭的,甚至更强的力量也不行。如果他做不到荒神或是神威天主那样的程度,这样的情况仍然不会有所改变,事实上,即便是在神话传说中几近无敌的他们也没能彻底改变这样的现实。
少凡为尝试新法门杀死数以万记的凡人,所有知晓此事的修仙人非但没有任何责难跟不忍,反而对此习以为常,这本身就是如今的态势、常理。除此之外,诸多仙门操纵诸州形势,令人族一统再难实现,又或者种种扭曲不平之事司空见惯……方石不觉得自己能够解决这些问题,只要仙人们仍旧具有神通,拥有悠长的寿命,这样的情况永远不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