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石的固执拒绝,如此举动,是承恒万万没想到的。他不知出了怎样的变故才令这个少年做这样的事情,但先前两人交谈,并没有半点这个迹象。而如今见到自己心目中的未来山主如此做法,一方面激动难平,一方面心中灰冷。
难道我堂堂天山,竟没落如此吗!连山主都没人愿意做!
承恒跪在地上,干涸了多年的泪腺竟有湿润的感觉。他低了头,没让那对父子看了去,只是想起过往,几乎模糊但依然深刻的记忆,整个人抖了起来。
四千年前的承恒,是个没有任何天赋的普通人。莫说天山传承,就是普通仙门的养气法,他都弄不明白。但承恒仍有梦想,在人王治世的时代,天山之名无异于国教,他历经千辛万苦,成为了天山的一名杂役,是亲眼见过老年的神威天主的。
人们都说他死了,但承恒没信过,神威天主的力量,已经不是凡人仙人可以度之,别的不说,承恒活到现在的理由,便是神威天主的能力。这样的天主,又哪里会死!
承恒是这样坚信的,神威天主曾对他言,天山传承难以修行,总有凋零的一天,他赋予承恒长久的生命,便是见他无甚才华,人也是有点傻的,一身本领只有忠虔恒三字,未来天山传承难以为继,便由他去寻找传人。
而这样的人,在天山,自荒神时代起便存在了,只是很多人受不了太久的寿命,精神上垮掉,才有更换,否则要其永生不死,也不是痴人说梦的做不到。
这样的传承人,都叫做承恒,意为“承担恒久的生命”。
承恒早已不记得自己的真名了,承恒这个名字用了太久,已经成真了。他费尽万苦,耗掉时光,寻找一个个可能传承天山秘法的人,曾有过成功的,但终因秘法艰难,止步半途,难以真正大成。如今见到方石,其才华在承恒看来,几乎可与神威天主相比了,自改传承,将云山之力融入一根指头之中,其根基野心,何其广大!
但他却不愿做天山山主。
方石看着跪在地上颤抖的承恒,觉得他老了许多。
话说到这种地步,事做的如此之绝,方石是不想的。他不是真正冷漠之人,也并非自私自利,若是普通仙门,他受其传承,为其做些事情也无所谓,但天山之主事关重大,无异于与世间为敌,方石看不出其中前途,更要为家人考虑,故此推拒。
眼下见到承恒此状,心中生出些许不忍,但仍冷着脸。然而方武却在此时开口。
“石儿,你便做了这天山之主,又如何?”
方石眯眼,心说自己这个便宜爹真会给找事,好不容易就要推掉,又被你捡起来。但在外人面前,他得把表面上的功夫做好,也不明面上推拒,只是说道。
“父亲,这天山山主可是册封过历代人王的。”
方石只说了这一句,他相信以云中城城主方武的政治素养,一定听得出这其中的意思,了解关系利害。
但方武却道:“我听到了啊,承恒先生说过的,是很了不起,不,说是天下第一的传承也不为过啊!这样的荣耀,你怎能如此推拒?”
方石挑挑眉毛,觉得这个便宜爹真的很讨厌。
“儿子才疏无志,难堪大任。这等重要的位置,还是交给更厉害,更有责任心的英才为上。”
方武笑呵呵摇头:“你若无才,这天下人,哪怕是仙门道统,传承万年的那些人,也都是蠢材,与猪无异了!你是我子,我自知你心中之意,才虽有,志却无,我也曾担心过,令你做这云中城下一任城主是不是好事,但如今看来,这世间命运变化多妙,我担心许久的事情,却让荒神他老人家一下子就解决了!”
方石不说话,决定不理这个****爹。但云中城主却没有沉默的意思。
“承恒先生,你莫要伤心,这天山之主,我儿方石做定了!此事就此定下,我会令他同意,还请承恒先生到客房歇息,我们明日在叙。”
就算承恒再老实,再傻也知道方武这是有话跟自己儿子说,尽管仍心存疑虑,担心方武能不能劝服方石,看方石的样子,十分坚决,说剁指头就剁,完全不像个还没长大的少年,心智坚毅,恐怕是个难听话的,也绝不是愚孝之人,有自己的想法,否则就不会自改传承了。
但承恒也明白,就算自己在这里,再说些什么做些什么,也难以改变方石的心意,或许方武可以。
“多谢方城主,还请说服您家公子,来做我天山山主。”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不称方石为山主了,这倒不是他失去了对方石的尊敬,只是怕激起方石的脾气。
方石看着承恒离开,又看了方武一眼,只说了四个字。
“这是祸事。”
方武点头:“不错,弥天大祸。”
“你既知晓,又何必劝我?”
方武沉默,捋着黑灰长须,过了一会才说话。
“秩序崩坏,人道中落,仙门大兴,百姓却过的愈苦了。你可知千年前人寿几何,现今人寿又是多少?”
方石冷着脸回道:“二百与三十之差罢了,前后不过一百七十年,你又不是心系苍生的圣人,关心这个做什么?”
方武哈哈大笑:“你又怎知我不是?”
方石也笑,不过只是摆出笑颜,未曾出声。
“杀人如麻,雷霆手段尽出,阴私谋算不少,你这样的人若是圣人,我就是古神再世了。”
方武被儿子这么说,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他感慨道。
“我知你向来与我两异,却不想如此不肖。”
“我说了我不是你儿子,当然不像。”
方武摇头:“你很像芳儿。”
芳儿是方武对方石生母的爱称,他听了也有些触动。方石之所以能对如今的家人有所感情,除了方武的确拿他当亲子来看,母亲的关爱要占了绝大部分。他不知自己当初醒来,以童嫩的身躯冷着脸说自己不是他们的儿子,究竟是抱着怎样冷漠的短痛心理,但母亲却对他更好了。
除了方雨柔,母亲是方石真正能够没有心理障碍认同的家人,只是……在三年前,她死了。
病逝而已,药石无用,仙道修为无用,方石于过去世界死去,又在这具身体上重活,难说是真正死过的,但不妨碍他厌恶珍视的人死去。
承恒在那个时候找上门,展示天山传承融山之秘,方石能那样果断的自废修为,也不过是想看看修炼有成后能否有些助益,令母亲病愈,但他拿到传承,到母亲死去,也不过是一个月的功夫。这自然是令他心灰意冷之事,眼下方武提起来,他便有些不悦。
“也不像的,我没她那么心慈心软。”
方武只是笑。
“若非心软,依你所说,你并非我们的亲子,而是夺体重生之人,又怎会在芳儿床前尽足孝道,甚至自废修为,只为了试试渺茫希望?”
“报恩罢了,人之常情,若我欠着你们,会觉得不舒服。”
“若非心慈,你又怎会在那日山上,没有直接杀了那普修远?”
方石笑笑:“因为我当时没有练成。”
方武摇头:“你撒谎了。我虽不知这门传承奥秘,但你绝对在上山前便练成了。确切的说,在芳儿逝世后的半年,你便练成了。”
方石收了笑容,眯着眼看着方武:“话可不能乱说,你也听到了,千年来只有寥寥数人有所成就,我又怎能半年就有收效?”
方武也严肃起来:“因为你比千年来的所有人都更具天资。”
“你想错了。”
“我不会错,我是记得那天的。”方武开始回忆,“那****从云山上下来,整个人缥缈如烟,幽深静怡,目光深远,看着我的眼神仿佛不是在看我,而是穿透了我,看到了别的东西。那样的你,只持续了一瞬,但我记下了。”
“你看错了,或者就是记错了。我那天只是特别帅,你脑补了很多东西而已。”
“我不会看错,也没有记错。”方武话语坚定,“我从未见过那样的你,也从未见过那样的人!那,应当是融山境圆满了罢!否则绝不可能令我都生出向往,甚至有蝼蚁之感,仿佛直面山岳,直面那座云山一般!只有与仙人相当的融山境者才有那样的威势!”
方石认真地看着方武,一字一句道:“你,真的记错了。”
方武也认真地看着方石:“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记错。”
“那就是想错了。”
“没想错。”
“看错。”
“没看错。”
方石叹气,觉得这样的对话真的很没意思。
“是,你没错,假设,我们说的是假设,我的确只用了半年就融山境圆满,可那又如何?区区融山,不过与仙人相当,这世上有诸多仙人,更有在其之上的存在,也有诸多道统仙门。若我真的做了天山山主,他们是不会放过我的,也不会放过你们。”
“那就杀了他们啊。”
方武的答案简单至极,仿佛天地至理,一加一等于二。
方石忍不住开始笑,起先只是眼含笑意,随后咧开嘴无声颤抖,直到笑声再也无法抑制。
“哈哈哈哈哈哈,真是没想到,你,堂堂云中城城主方武,融灵圆满,神念合一,几乎近仙的人物了,居然是个疯子!”
“我说的是实话,杀了他们,就没有你所担心的事情了。”
方石恼怒:“你知不知道,这是与整个天下为敌!比天还大的祸事!”
“我知道,但就算是你母亲,也会劝你这样做的。”方武说的很认真。
“你又怎知她会如何说了?要做这事的又不是你。”
“我知道,因为她还活着。”
方石闻言,眼睛缩成了一条缝。他看不出半点谎言的痕迹。
“你说的话很奇怪,我亲手葬了她,墓碑现在还在云山那处林子里,我每天都会去看,可没见她从里面爬出来。”
“你可以掘开看。”
“你是不是真的疯了。”
“我与你母亲的关系,其实很复杂。我们曾经是师徒。”
方石捂着额头,感觉那里有些胀痛。
“我大概明白了,她是个比你更强的存在,至少也是位仙人,所以……那是个化身。”
“不错,我们相恋多年,但因境界差距,始终没有子嗣。后来事情败露,我被逐出门派,她便以心血化作分身来陪我,再后来,我们生下了你。”
方武脸上带着温暖的笑容回忆,显然不是作伪。
“冒昧问一句,你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多大,你多大啊?”
方武答道,面容充满幸福:“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我八岁,她,二百有三。”
“你们真的是两个变态……一百九十五岁的差距,你确定不是她有特别的爱好?或者说,你有没有特别的爱好?”
方武瞅了方石一眼,眼神有些奇怪:“莫要编排我们之间的感情,也不要误会。修仙人寿元长久,心态是要年轻许多的,我成年之后,生的高大帅气,与她站在一起,倒像是比她更年长。你也是知道你母亲的,人笨笨的,许多事都做不好,像个孩子一样,都要我来帮忙,日久生情也是难免的。”
“希望不是真的日久生情。”方石吐槽。
“虽不知你所说的日久生情有什么隐意,但莫要对你母亲有什么恶感!我此生未见过比她更纯洁之人,连亲个嘴都要红半天脸,私下成亲那日,连人伦之道都要我教……她当时觉得,生孩子是两个人穿好衣服,每天夜里整整齐齐睡在床上一两年就能生出来的……若非你父亲我曾经有过实践,岂不是尴尬了?”
方石面如死灰,觉得槽点太多,无从吐起。
“我觉得这段可以略过了,我还小。”
方武又看了他一眼,有些奇怪他的反应。
“莫非你也不清楚人伦之事?或者未有实践?我知道你未曾对雨柔出手,这也是对的,未来你要娶她做正妻,自然不能如此草率。但我在你身边安排那么多漂亮丫鬟,都是云英处子,你竟一个也没……”
方石眼皮开始跳,他怎么知道身边的丫鬟是方武安排做那种事的!
“我原先以为你是因为芳儿病重,无心寻乐,还打算将此事早些告诉你,后来又见你得了古老传承,静心习练,一直没有机会。后来,我以为你是因为这秘法才不做的,想来是天山秘法,需要静心禁欲……但现在看来,好像不是这样?”
方石心若死灰,正色道:“闲话休提!父亲,还是说说母亲现在何处吧!还有那天山之主,我依旧认为,做不得!”
“你这父亲倒是叫的很认真,情真意切……为父很欣慰。至于你母亲,她就在天峰啊,不然你以为隔了三十多个大州,天峰怎么知道有个叫方雨柔的天才在云中城?”
“这事……我妹妹知道?”
“自然知道,三年前你母亲病逝,她哭的很伤心,我心疼不过,便与她讲了。”
“……你怎么没跟我说?”
“你又没哭。”
方石觉得自己这对便宜爹娘真他妈极品,某个看上去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小丫头也很欠打。
他没有说“但是我也很伤心需要安慰需要真相”这样的话,他只觉得自己好蠢。
深吸一口气,方石正色道:“我们还是来说说天山之主的问题吧,我觉得我还是剁了手指,再修仙道为好,也许过几年也能去天峰找我妈呢。”
方武摇头:“若是原先,我们的确是这样打算的。以你的天资,进入天峰实属易事,也许不过百年便能达至极高境界,但你得了天山传承,这事就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说来话长,你真打算听?”
方石竖起左手中指,目光有些冷:“你不说,我就戳死你。”
“你这脾气不太好啊,学学我和你母亲……其实这事也简单,就是……我和芳儿不能见面了。至少在我修成仙人之前不能。”
“因为天峰门规?”
“是,当时门中虽然将我逐出,但芳儿苦苦哀求,还是得到了一线生机。只要我在百年内修成仙人,便认可我们俩的事。”
“那么,”方石试探着问道,“还剩几年?”
“去年三月就过了,那时我不是很喜欢喝酒?就是因为没有成仙,很郁闷啊。”
方石瞅着方武平淡的表情,看不出半点郁闷。
“但你五年前就在这个门槛上了,成仙之关应该没这么难。”
“是不难,我只是不想。”
“为什么?”
“因为……”方武沉吟,“我成仙之时,必定吸干云山灵气,届时这座城,方圆百里的土地便会衰败,于众生不是好事。”
“你做城主做上瘾了。”
“不,我只是要为子民负责。你说我不是圣人,但我觉得我是。”
方石心想,圣人会推倒自己的师父吗?甚至在推倒师父之前还推倒了其它人……但这话说不出口。成仙之事,并非仅仅是力量有所差别,而是真正进入长生境界,不遇兵刀之灾,灵气不曾枯竭,便不会死了。放弃这样重大的成就,放弃与爱妻名正言顺在一起的机会,只为了寿元短暂,智慧不开,与蝼蚁没太多差别的普通子民……
“你不打算见她了?”
“当然不是。我们曾经打算让你进入天峰,在修行上一路高歌猛进,成为天峰之主,这样便没人会说闲话了,也可以改变过去的决定。”
“我不知道你们对我还有这样的期待。”
“你可是我方武之子,我们对你的期望是很远大的。至少不会觉得你会做云中城的二世祖,不过现在,这条路只能交给雨柔了。”
“这跟我成为天山之主没什么关系吧。”
“错了,”方武说道,“你知道天峰之名何来?其实是与天山有关系的,我是说,真正的天山,不是那些滥竽充数的。”
“在过去,以万年计的过去,天峰是天山的隶属,天山在仙道门派内插的一颗钉子,天峰之主见了天山内的普通弟子,也要鞠躬行礼,更别说天山之主了,那是要下跪,自称奴仆的。这样的主从关系,尽管很久没人提过了,也没人会提,但天山不曾逐出天峰,天峰也没说过脱离天山,所以,如果你做了天山之主……”
“我就可以命令天峰收回决定,让你们团聚。”
“不错,正是如此。”
“我以为你会说些冠冕堂皇,更正义些的理由。”方石觉得自己现在很没精神。
方武笑起来:“你可知五千年前的时代,这世上的正义是什么吗?”说完,他自答道。
“天山之主就是正义。”
“何况,”云中城主正色,长身站起,大义凌然:“天山之主再临世间,于我方家是祸事也是幸事,但于这天下万民,却是千年未有的大幸!”
“纷乱终结,再册人王,平定各州,压服仙门,这本就是荒神定下的道理!岂可就此废弃?”
“石儿,你常说我们并非你的真正父母,那就当做你没有家人,莫要担心我们,为这天下苍生,尽一次力吧!”
“成为新的天主!”
爹,你真的没救了。
方石捂着额头,感觉心累若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