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擘一行人行经一片树林前,忽见走在前头的杜十恶突然回过头来笑着说道:“林子里有动静,我去瞧瞧,你们随后跟上!”说完,他便翻身跳入林中。
连擘与龚执纣见他面带笑意,知道即使有麻烦,也不会是什么大事。两人循着踪迹过去,却也不着急,连擘问道:“龚殿主,那动静会是什么?”
龚执纣想了想,仍不确切地说:“难道,会是妖类?”
连擘点了点头,他知道此刻三人之安心,全源于杜十恶一人,若杜十恶不在,仅有连擘与龚执纣,即便得知了那是妖类的动静,即便知道了那动静主人的强弱,也只会绕道而行,不愿徒添麻烦。
树林中一道人影,察觉到了危机靠近,他加快脚步意欲脱身,却被突然闪出的杜十恶挡住了前路。杜十恶细细地打量着他,装扮不过是一个寻常猎户,只不过用了一块布系在脑门下,将眼睛遮挡住了,不言自明得是个瞎子,他沾满泥土的手中提着一只野鸡和一条野兔,像是满载而归,正要回家去。
“你......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挡我的路?”琅月知道来者不善,他尽量扮出寻常人胆怯的模样,“我身上没个半文钱,你要是肯发善心,就拿我一只野味离开吧!”
杜十恶笑着看他,却不说话,他默默地从袖子里抽出一把短剑,短剑被薄得透明的一层布料包裹着,杀意半分未显,琅月却失声央求道:“不!不可啊!你我有何冤仇?为什么要杀我?”
杜十恶目光变得温柔,却是对着自己手中的剑,像那剑是一盆栽起的花,而他的目光则是他浇花的水。搁在一旁的琅月,他只想等连擘两人追来再处理,但等候的短暂时光,却要做这“浇花”的工作才不会那么枯燥。
连擘与龚执纣一到,琅月明白,自己受刑的时候来了,他趁着杜十恶正欲招呼那两人之际夺路而逃,只在这形势成为死局之前的刹那松懈里,渴望抢出这一路生机。
那人影就这么消失在连擘眼前,惊得连擘哑口无言,龚执纣恍惚之间,意欲追赶。杜十恶却才刚刚将自己的目光从剑上拿开,他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追琅月,而是安抚将要动手的龚执纣。
“交给我。”杜十恶说,他缓缓闭上了双眼,摊开双手,翻掌向上,松懈的双手不再是握持剑的模样,但那剑却稳稳地立在他手上了。
琅月讶异于无人追赶,以他的速度,每多跑一步,脱身的胜算都会大大增加,但他在没有追赶的情况下渐渐走远,却是越发不能心安,他有意在奔逃时左右来回窜动,因他感觉到那杀招似是蓄势待发了。
“极意传剑·必杀剑星!”轻轻道出杀招之名,杜十恶身形未动,掌上的剑却忽地起了变化,一阵微弱的气流将剑身上的布料与剑身隔离开,显出的短剑周围,一条不粗不细的白色布带在剑气的引导下绕着短剑螺旋转动着,剑气看似很柔和,轻薄的布带在与剑气交织流动时不曾损坏半分。
连擘正为这绝技惊奇,下一刻便见杜十恶整个人如离弦之箭般飞出,如同天边飞过的流星,它飞逝得那么快,却在广袤的天空上总能让人捕捉到它整个绚烂的身影。杜十恶念出招名后,刹那间便失去了踪影,但连擘却在他消失前看见了他飞身夺命的姿态,无欲无求的面色,轻轻摆出的剑指,轻点着那已失了形象的短剑,布带随后拖着长长的尾巴。杜十恶像是拖带着一颗流星,或是他已融入到那流星之中,成了赋予希望的一部分。
琅月窜动的范围已变成了一整条黑影,那流星平淡而不受阻拦地穿过了那条黑影,但见黑影两端的两道残影渐渐消逝,黑影中琅月自己的身影渐渐清晰,他身上看不见伤口,变化唯有心口处一颗圆点,星星般地放出断断续续的光芒,他的双手紧握着兔耳和鸡足,只是身躯早已不知飞到哪去了。
站稳了脚,杜十恶似是没怎么费力,短剑似在他停下来的一瞬已是再被包裹住的模样,并看不出它沾染了鲜血之色亦或是杀伐的气息,一切只安然如初。杜十恶缓缓转身过来,想看看这萍水相逢的妖类在生命最后是如何的一幅模样。
“嗯?”杜十恶脸色一变,只听“轰隆”一声,他猛然向后跳开,面前的琅月就这么在他面前毫无征兆地爆体碎尸,他退得相当之快,却还是差点让那血肉残渣溅到自己身上。
一时慌张,杜十恶稍显狼狈,方才取走一人之性命未曾让他心跳的速度比往时快过一分,但他捂住悸动的心半晌,等气息喘匀时,再回想方才景象,仍不能免又一阵胆颤心惊。
“龚执纣!”杜十恶怒道:“你是想将我一并爆体杀死吗?”他愤怒地指着龚执纣,即便龚执纣仍站在之前杜十恶将琅月拦下的位置,但他们之间似乎相隔的并不是那么远了,此刻他们竟能看见彼此,只因二人之间的一块林地,已产生了骇人的变化。
如同一只巨兽掠过,地面上生出一道拖动的痕迹,其上的树木皆已被碾过压碎,两旁的树木也各自栽倒一旁。龚执纣在那路的另一端弓起马步,不知从何处拿来一把巨弩架在腰间,但可见他往时背负的包裹正摊开在他脚旁。
“爵爷恕罪。”龚执纣说,“在下是清楚绝不会误伤爵爷了,才会出手。”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杜十恶怒火未消。
龚执纣满怀歉意地说:“我是为解脱那妖类的痛苦。”
“痛苦?”杜十恶问:“你听见他惨叫的声音了吗?”话音刚落,一声尖锐刺耳的声音似是从那血肉残渣中放射出来,离得最近的杜十恶猛然捂住双耳,他表情痛苦不堪,扭动着的身体似是在挣脱什么东西。
再回过神来,杜十恶看见连擘的脸上也是惊魂未定的样子,而龚执纣却像是心里早有准备一样。
“我看这周遭并未受什么影响,但那怪叫之势绝不比你那一招弱上几分,怎么好像只叫咱们几个人听见了似的?”杜十恶问龚执纣说。
“那该是他灵魂的嚎叫吧?”龚执纣说,“我年轻时喜好与各方强者比试,奈何才疏学浅,不知分寸,总会失手造成一些无法挽回的后果。在我面前因我而死于非命的人,我总能听见他们痛彻心扉的嚎叫,以这妖类的那一声,他心中恐怕也怀着悠长的怨念啊!”
“呵!龚殿主!”杜十恶冷笑道:“在你年轻时的比试,怕是取人性命才是你的目的吧?”
龚执纣不说话,连擘说道:“我们耽搁够久了!还是抓紧时间回去吧!”
“不!”杜十恶厉声打断连擘说:“军师,请你原谅杜某人今日的唐突了!这妖类之呼号必然会引来同类,我要守在这堆杂碎旁,等他的同类前来!”
“杜爵爷!”连擘说:“不要节外生枝!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杜十恶却说:“这妖类一定与那祸乱中州的群妖脱不了干系!我意已决!你们不可阻拦我!”
“杜十恶!你!”连擘知道杜十恶在海外叱咤风云难觅敌手,但在海内却叫一只无名的妖类煞了威风,若这一股闷气不叫他排解,定会影响到屠龙军之后的计划。他看了看龚执纣,龚执纣正熟练地将巨弩拆解开,那稳固而有力的结构在他手中很快便成了一节一节的细小组件,他似是毫不担心,连擘将信将疑,也只能任由杜十恶出气了。
......
祸起灾拿着一只蜡烛,屋子里的灯火只欠他面前的一盏没有点亮了。他伸手将火分给灯芯,突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猛的一回头,却见灯火通明中站着一个人影,正是他从没见过的明灯公子谈冏。
“你是什么人?”祸起灾问道,他将一只手背到身后,他第一眼照面时便意识到来人之深不可测,暗中运劲,谨慎地提防着。
“抱歉,我来早了。”明灯公子笑着说。言毕,他的身影渐渐变得模糊飘摇,似那烛火将息之态。祸起灾看向自己手中的蜡烛,却见那上面的烛火竟与那来人神似万分,祸起灾的双眼忍不住地在来人与烛火之间跳动,当他看见烛火熄灭时,再看向那来人的位置,却已不见什么人影了。
“我为什么要点亮这些灯?”
“这支蜡烛又是从哪来的......”
......
这几个问题让祸起灾许久想不出答案,若无人打断,他似乎就要一直这么想下去了。他想着想着,直到那摄魂的一声传入他脑海。
蜡烛落地,祸起灾冲出了他刚刚点亮的屋子,他拼命向着呼唤传来的源头狂奔着,即便在听见的一刻他心中已有了答案,却还是不甘地想要追去一探究竟。
静谧的树林里,许多杂乱的脚印指向那同一处所在,祸起灾到了目的地,却看不到呼唤他的人,他正想出声发问,却见这里还有其他的十几个熟悉面孔,皆是他派出搜寻崇龙教的同类。
众妖站在一起,皆是一脸凝重,他们看到了祸起灾的来临,各自散开为他的视线让出了道路。他们身后,那一堆血肉残渣静静地铺在地上,这些事情似已不须多言了。祸起灾冲了过去,他悲痛地跪在了那旁边,即便他无法从那堆碎肉中看出任何有关琅月的特征,翻出他走时所穿衣物的碎料,他甫听见呼唤时的怀疑却在此时烟消云散了。
“是谁?是谁!”祸起灾猛然站起,他微微地颤抖着,不平的气息不知是在气愤还是在抽泣。
“是我。”淡然一声道出,众妖皆是讶异万分,他们猛然循声望去,见到了杜十恶三人站在不远处正面朝着这边。连擘与龚执纣空着双手,似是正讨求一个静心谈判的机会,杜十恶听了二人要求,将剑收了回去,但他正惬意地倚在一棵树旁,和那面上的讪笑都似是有意要将众妖激怒。
众妖听过,各个张牙舞爪,面露凶态,似是恨不得将面前这三人生吞活剥了。却听祸起灾说道:“诸位息怒!不可妄动!”他方才最先表露出愤怒和报复的欲望,此刻却忽然地冷静下来了,因他天生异瞳,锁铸魂中,即便换了一个躯壳,却还是能将人心轻易透彻,他已在那初一照面便看出了今日之事必然不会再掀起另一番斗争了,他也从那堆血肉残渣中看出对方实力之强,手段之高明了。
“几位是什么人?为何要与我们过不去?”祸起灾强作心平气和地问道。
杜十恶仍倚着那棵树,他散漫地说道:“我们来自屠龙军,至于为何要与你等为难作梗......你且先回答我这一个问题:妖类,你这一支可是出自凤裕山,祸乱中州的罪徒?”
祸起灾一时语塞,他身旁一只凶悍的女妖抢答道:“那又怎样?”
“不怎么样!”杜十恶笑意更甚,他后背离开那棵树,先回头将得意的眼神示与连擘与龚执纣,口中念念有词道:“没杀错啊......哈哈!没杀错!”再转身看向众妖时,已是出剑直指了,“我杀的对!没杀错!那又怎样?你们能如何?”
众妖也是各自亮出兵刃,怒瞪吼叫毫不示弱。祸起灾若有所思,众妖中的一个却走到他身边,对着他耳朵低声说着什么话。
“屏山,你此话当真?”祸起灾问道。
讲话的妖类屏山答道:“千真万确,将军!”
祸起灾高声说道:“诸位!请收起各自兵刃!”话音刚落,众妖一齐面向祸起灾,他们的兵刃还横在胸前,此刻只像是将敌意转到了祸起灾身上。
“喂!”杜十恶叫喊一声,又将众妖的目光收了回来:“你们不想替同类报仇吗?你们的血性呢?你们的傲骨呢?被吓没了吗?”杜十恶激动万分,他从不曾一次面对这么多的妖类,被这么多奇异的瞳孔注视着更让他热血沸腾。
众妖却只是看了看他,不再理会,仍是那只替祸起灾答话的女妖,他问祸起灾说:“为什么?为什么要我们放弃替琅月报仇?你是我们的将军,我们的大帅,我们二十年前背弃信义离你而去,现在只要你给出一个理由,不论它是否令我们信服,我们都会笃定遵守的!”
祸起灾看了看她,点点头,然后看向连擘,他知道连擘是那三人中地位最高者,他说道:“此妖名为琅月,他本是我手下一员猛士,但他与凡人女子互生爱意,一意向往平稳安定,后来他双目负伤,眼不能视,态度更是消极疲敝。我已有几日不曾见过他了,想来是做了逃兵,想要回到他与那凡人女子结合成的家中去。他虽是我同类,但此事我可不做追究,我知道你们也有不愿惹出额外事端的想法,只要你们安心投入自己的事情中去,不再冒犯我们。你我大业,全无关联,妄树远敌,还望三思。”
杜十恶叫嚣的热情却是被冷却了,他回想着那只死在自己剑下的妖类:猎户打扮,两只手提着野鸡和野兔,那番哀求说辞,倒是真像要带回家给妻儿解馋果腹的模样,他不知为何竟然生出了怜悯之意。
众妖彼此相视着,他们哑口无言,似是不相信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甚好!”连擘说道:“我们实也不愿有意参与这些无关之事,但若是你们妖类杀害无辜平民之时当着我们的面,或者你们觊觎了屠龙军庇护之下的村庄城池,我们只能对你们宣战了!”
“明白!往后我们办事之时,自然会避开‘屠龙军’三个字!”祸起灾答道。
“甚好!”连擘又一次说道,他又对杜十恶和龚执纣说:“咱们走吧!”杜十恶与龚执纣第一次对连擘的命令执行得这么痛快,三人即刻转身离去。
“将军!那是真的吗?”女妖问道,她一脸的难以置信。
“我解释过的事,不要再让我多费口舌!”祸起灾怒道,他语气又转为平静,“叫你们办的事情都如何了?”
屏山答道:“将军!我已发现那势力的所在了!”
“很好!我们这就出发。”
“等一下!”一个妖类说道:“将军,这该如何处理?”他指了指地上的琅月残骸。
“收起火化了,”祸起灾说:“将他骨灰交回给他在人间的妻子。”
那人仍有疑问,“那么我该如何对他妻子讲述?”
“莫说他是逃兵,就说他战死了,与妖类奋战而死!”
......
三人行了一阵,连擘突然停步问道:“杜爵爷!你可还能感受到那一群妖类?”
“嗯?”杜十恶非常惊讶,“军师真是厉害!已算出了我能感受妖气的距离了?现在他们的行程还在我掌控之中,但再走远几步,便感觉不到了!”
“就保持这个距离,我们跟着他们走!”连擘说道。
“为何?不是已经达成了‘互不冒犯’的共识了吗?”龚执纣问道。
连擘说:“他们此时针对的目标也是妖龙一教!是以不愿与我们起冲突。那妖将与手下低声交流之时,自以为密不透风,但无法瞒过我!”
“这......想那妖将,方才使尽眼色,可是连他们自己人都不能理解,却让咱们军师看了个通透。”龚执纣说。
“他们不知道海外有这样一句话:防隔墙有耳,亦要防备三道墙外的连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