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咱们尽快行动吧!”荆水易方才骑着马匆匆赶到,随即便从行囊中取出一身完好的官服与许多易容用的物件。先在此等候的裘羚看着他换过衣服,又把一样样假发,面具,首饰披挂穿戴好,这时的荆水易,面容身形已全然换了一个人,与遍地尸体里其中一具活着时的模样已是相差无几了。
众多乌鸦也候在不远处的树梢上,它们天经地义要在这荒郊野岭清理死物的血肉,本不会避讳来往的游人,可立在那的一个人却让它们的利害判断做出了与本性相悖的决定,它们竟将那单薄的年轻人,当作最凶狠的野兽。
“辛苦了,裘羚,劳烦你替我解决掉这个麻烦。”荆水易完成了易容,连声音都已变成他目标的模样。裘羚缓缓伸出手,说:“主人,你让我保留的这个......”一封密信似是由风从他手中接过,又稳稳地向着荆水易飘送去,荆水易收过来稍作查看,赞许地点了点头。但看周遭一片尸横遍野,肢体如落花流水,躯干是支离破碎,可血肉横飞时,偏叫那始作俑者不染分毫,偏让这一封信不受浸染。四下潜藏着各种虎狼猛兽,血腥的气息引得饥饿的嚎叫声此起彼伏,可这些荒野的霸主,那退避三舍的模样,此刻只与那些乌鸦别无两样。
“多谢!”荆水易再次郑重道谢,又吩咐道:“又要劳烦你在此料理后事了,我被周遭那些畜生嚷得心烦,不想给它们享这口福了。”
“明白了。”裘羚低声应道,“极意传土?莫问归处。”随即两掌轻抬,低吟作法,便见遍地死尸忽生变化,那残肢断体都朝着一点汇聚而去,然细看时却发现,正活动的非是这些不成体格的血肉骨骼,而是它们所处的这一块地方,以那一点延展开来,整块地变作如一个活着的漏斗,或是一个死寂的咽喉,将黄土地上那些红的白的亳无遗漏地吞咽入腹。
“此地三丈之下有一处暗泉,这些为暗潮汹涌牺牲的人啊,由那不见天日的穿石流水清理去,倒算是死得其所了。”裘羚意味深长地说着。地面重归平静,上面露出的泥土甚至没有翻动过的痕迹,荆水易驾马离去,裘羚则遁入那混不吝的大地中,他仍将以自己的手段追随。
......
阴云密布,晨昏难辨,一片树林之中,虽不见风波荡漾,吹动翠绿浮浮,却有燕雀低飞,周遭蛇虫出洞。如这般沉闷压抑,似在征兆着想要打破现世的僵局,唯有倾泻一场暴雨般的痛快杀伐。
而在这沉闷之林中,还有一个更加沉闷的石亭,里面站满了许多沉闷的人,他们自当是来历不凡,从何而来都算不上什么秘密,但避过了那可能的暴雨后,出了这石亭,却谁都不能预见自己的前路。
石亭中央,一张落满了灰尘的石桌,孤零零的一盏烛火立于其上,那微弱的火苗,在场任何一人稍不控制喘息便是它的灭顶之灾,但它却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安然自得,既不像是担负着什么重量,更不像是对周遭的昏暗有一丝敬畏。
忽然,劲风骤起,众人皆是一惊,未及回过神来,那被众人簇拥着,注视着,精心呵护着的火苗便烟消云散了。他们心中泛起各样的情绪,惊慌,恐惧,忧虑以及迷茫,像是已忘记了这场集会。风越吹越大,吹乱他们的衣裳,吹散他们的须发,仿佛在沉闷中沉默,狂风暴雨一来就会是这般狼狈。然而片刻之后,众人只得听一个声音穿透了他们心中的风声鹤唳,便若当头棒喝一般从迷蒙糊涂之中被这声音点醒:
魑魅魍魉祸乱世,
一盏烛火通明迟。
劲风吹得阴障散,
登天探囊未可知!
一语令得众人回过神来,那惊慌,恐惧,忧虑和迷茫都已灰飞烟灭,这下他们便回过神来:风虽大,却不见一滴雨水落下,一道惊雷响起。他们以此浮想联翩,而那昏暗而沉闷的乌云,也在这劲风吹动之下,缓缓消散了。
终于有几个人从石亭中走出,望向变化如此之快的天空,他们的衣装有多华贵,身材有多挺拔,非是给这正午的太阳照过便不能显现出来。而留在石亭中的人,看着此刻周遭的鸟语花香,风和日丽,想起刚刚沉闷昏暗的种种,在这时,只剩下飘在蜡烛之上的......一缕细烟了。
“什么人!”石亭外的众人忽对着一棵树警觉起来,那树后果真慢悠悠地走出一个人影,一个在场众人等候已久的人影。
“濮大人!”众人纷纷上前客套,数道目光以这人为焦点,数双作揖的手似是被这人吸引着,向着他聚集来。但他却对这些迎上来的丝毫不理会,直奔着亭中不动如山的几人走去。
亭中的人皆讶异于他的无礼,然而他们对这位濮大人素日里的见闻,也只是晓得他性情孤僻,难能与人相处罢了。可当这濮大人到亭中入座,亭中之人向他致礼时,他却仍是不管不顾,反倒闭起两眼,作休憩状。
“放肆!”石桌另一边,着重装甲胄的长须武官拍案而起,一时文人模样的都面露惊恐,武者姿态的都亮出兵刃,剑拔弩张,都指向了那位濮大人。
“濮玉!”长须武官怒斥道:“你与我等同为盛平朝的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发那邀约,难道是要我等来此受辱的吗!”
“哈哈......”濮大人大笑着睁开眼,望着愤怒的长须武官,他的回应,只有意味深长地将后者讲过的两个字眼再念回给后者听。
“朝廷命官!封疆大吏!”
简单的回应一开口,却令得众人心内寒战,只因这濮大人的声音竟正是方才惊醒众人的诗声,随即只见文人如释重负,武者藏刀纳剑,连那位长须武官也失了几分气势。
“坐下。”濮大人平淡地说道,他的双眼再度闭起,众人的目光却一齐指向了那位长须武官,此刻他的气势已随着怒火烟消云散,在众人注视下失了魂似地倒在座位上。“诸位,还知道自己是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吗?”濮大人问道,“那你们能否说说,盛平的朝廷现在何处?大统何人所承?”
众人彼此相视,心怀各异,沉默许久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濮大人便接着说道:“讲什么朝廷命官,封疆大吏。可我等的身价权势,说到底不过是皇恩浩荡,国祚余威!任谁猖狂几许,安敢在现下藐视盛平,妄称天命?”
旁边一个大腹便便的老者说道:“我等今日既已到场,自然不是要做那乱臣贼子,只是还有许多没到场的,就不知是事务缠身还是立场不明了......”
濮大人听罢,自是开怀大笑,不顾旁人。在场众人莫名其妙,纷纷问道:“濮大人这是何故发笑啊?”
濮玉稍稍收敛笑容,便对旁人道:“须知我等秉匡扶社稷之命,乃是哺家国之羸弱,而非安覆巢之危卵,有我等在,民间的爱国志士便不会走投无门,盛平之皇恩亦将传于后代福荫,教那乱臣贼子永无出头之日!”
“可是......”另一名嗓音沙哑的老者发话道:“盛平皇室,先几年已无人能有帝王之气,现又遭逆贼骆靖明灭门,纵使濮老弟报国之心令人动容,可盛平皇运已是这般田地,你又要同我等如何挽救......”
“住口!”濮玉突然将他喝止,“你这木上朽腐,井底蛇虫!敢以行将入木之短见,妄度皇运,乱我众心!安能愚蠢至此?”
“啊?”那老者骤然一惊,佝偻的肩背忽地一挺,脸上十成血色已失其三,眼看着便要从石凳上仰翻落地。幸得身后之人迅速跟上,才将身形扶住。一片此起彼伏的关照声平静下去之后,气氛登时变得凝重起来,这位濮大人,便在这时再度成了众人目光的焦点,众武官皆亮起兵刃,连文人的怒气都不再收敛,方才那名大腹便便的老者代替众人发话道:“濮玉,冯公可是你同乡长者,对你有推举知遇之恩!你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将老人家顶撞,这不仁不义不孝之人,报国之事,我等岂容你来指点尽忠!”老者拍案而起,那只肥大的手狠狠地指着濮玉,“诸位同仁,今当共诛此贼!莫教他阴谋得逞!”
可他一句话说完,在场众人却愣住了,以他们之身份,只有少壮老成之分,却无尊卑优劣之别,谁也不甘心为他人所使唤,也都不愿在这样场合下以多欺少,竟就这样僵持住了。濮玉横眉冷对,不对每一道问责逼迫的目光示弱,却是缓缓退出了石亭。
不料,见得濮玉似是生了退意,众人里一个瘦高的中年人却是站出来叫道:“来人啊!莫叫贼人溜走!”四下忽起骚动,六个黑布蒙面身影各自从树丛中窜出,将濮玉围在当中。
“不妙!”濮玉心底一颤,隐隐感受到这六人实力非比寻常,他若要强行突围,怕是绝非易事了。那瘦高汉子眼见着方才气定神闲的濮玉不得不将手抚上腰间的宝剑,摆出一副备战的姿态来,对着濮玉得意地说道:“诸位同仁或不愿行打杀之事,可我屠鸿飞的贴身护卫却没这个忌讳!”
屠鸿飞又对石亭里那位嗓音沙哑的老者说道:“冯公,是你揭开这贼人的真面目,也是你被这贼人的无情无义所伤。而他现在已是插翅难逃,只要你老人家一声令下,屠某即刻让小的们将他剜心剖腹,给您老看看他的心肠是不是黑的!”
“唉!罢了。”冯公摆手道:“老夫先谢过屠大人的心意了,但只凭他一句顶撞,尚不足令我恨他至此。还是请屠大人放他离去吧。”
“这就要放虎归山么?冯公!”屠鸿飞侧目望向众人道,却见众人一片附和之状,纷纷要他收手。“好吧......”屠鸿飞皱着眉头,极不情愿地对着那六名护卫挥了挥手,濮玉见这六人稍有松懈,自是无顾忌地向来路退去,而六人也不加阻拦,任由他离开了。
......
那匹已歇了半晌的马,在路上才稍稍奔出些劲头来,可那马背上的人,却已经泄了气。
濮玉几乎横着从马背上摔下来,但凭着习武的底子,他还是平稳地着了地,即便脉搏气息急剧地跃动着使他不得不喘着粗气,即便汗水已打湿了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他仍知道,这份重担是压在心头,而非是对习武之人体能的考验。
气息方稳,汗水刚消,立在那里的人未曾换装,但从他身上已找不到什么“濮玉大人”的感觉了,询问的声音在此时来得恰到好处,“主人......似乎进展不顺。”
“计定仓促,准备不足,能在可预料的节骨眼上失足,已是万幸了。”荆水易缓缓走近那匹马,将马鞍上的水袋取下,还未打开,已察觉袋中所剩无几了。想来是现身石亭前,因紧张之故,未留意自己喝得过多了。
这时,从他身后却递过一只满满的水袋来,荆水易接过水袋,回身便瞧见了裘羚,他打趣道:“你这水......可是从地下的暗泉里取的?”
“哈!”裘羚笑了一声,并不作答;荆水易拿着水袋,也不饮用,只将它系在马鞍上,为前路做准备。
裘羚见状,便问道:“主人,你这是要往......”
荆水易答:“运乾府,履度城。”
“还要继续当这‘濮大人’吗?可是由于这次失利的缘故?”裘羚继续问道。
荆水易点了点头。
“这何尝不是徒添一份麻烦?咱们事先约好,如若失利,还有补救之策。只要收到主人的信号,裘羚立刻便可行动。而方才正是失利之时,主人也是身陷险境,若命我出手,现下咱们已从此事脱身,更可享一时清闲了。”裘羚疑惑道。
“唉!”荆水易长吁一口气,“盛平皇朝,有十四府四十郡之地,设八十名军政要员统辖地方,我趁天下大乱,以濮玉之名广发信函邀约。然石亭中赴约者,不过二十之数。须知,这二十人之于那八十人,是有余力赴约者,是能独善其身者,是能谋求报国者!乱世之初,英雄无势,惟斯人能拒外忧内患,守一方和平;斯人若众而齐心,则共拒内忧外患,可安天下太平也!”
裘羚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荆水易继续说道:“咱的补救之策,无非是像拦截濮玉一行一般,把他们一网打尽,彻底将盛平搅作一潭浑水。这名为‘补救之策’,实为狗急跳墙之法,怎可补救我一人,而弃家国黎民?这......”荆水易似是陷入沉思。
“主人可是找到一个万全之策?”裘羚两眼放光地问道。
荆水易来回踱步,沉默半晌道:“我虽没能在石亭中畅所欲言,却将匡扶皇室之愿传达足够。虽本欲引导他们拥立四方诸国王后,但现下之状,我却只得稍行变通了!”
“裘羚愿闻其详!”
“你应该知道......事实上盛平皇室宗亲,仍有一脉尚存!”裘羚两眼稍稍瞪大,似是已在心中有了答案,荆水易继续说道:“若他归来,我将明里私下对之鼎力支持,今日赴约者视我为贼,也定会将他排斥,而终为四方王后之助力;而若他不现身,我亦可举履度之兵进军中州,对四方王后明争暗保,仍能令他们的立场倾向四方王后。今日失利,实属祸福相依啊!”
“裘羚......却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主人!”裘羚目光突然变得深邃,似是看到了未来的什么征兆。
荆水易知道裘羚是术法天才,对他有这样感应不足为奇,但眼下形势紧迫,最需决绝果断,他猛然上前出手,轻易便封住裘羚几处穴道,强行打断了裘羚的感应,裘羚只觉浑身麻痹,伸不出手也迈不动步子,连嘴都张不开。
“哈!我真烦别人卜我的前途!”荆水易笑道:“我未使太多力,穴道解封只消一刻,这履度一行,便当是允你一个假期!你可去寻在中州遇到的那位同门,稍作进修也好。我自当将事妥善办成,再往屠龙军接你。勿念!”话刚说完,濮大人的神色姿态再度回到了荆水易身上,他翻身上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
清晨,凤裕山被一阵雾气笼罩着,平时视野最为开阔的山顶,此刻最觉雾气浓厚。
王护法刚刚洗漱完毕,因为新的住处便离山顶近,他登上来时,脸上还有洗脸后没擦干的水滴。然而他没想到的是,这里竟都有人“捷足先登”了。
“冷姑娘?”那薄雾中独具特色的黑色长衫,倒令王护法颇有印象。
“王护法?”冷姑娘似是对他的出现稍稍表现出一些讶异,而后者却已经将十分的讶异写在了脸上。
“她的住所不是山脚么?这可是调度全军协作为她一个女人的方便!她怎么却比我起得还早,从山脚赶到山顶来做什么啊?”王护法心中掠过一连串疑问,却被冷姑娘先发问了:
“王护法,到山顶来做什么?”
“哦?哈哈哈哈......”王护法笑了笑,“当然是等候我们的教主!虽然这整座山都是我军的大本营,但以教主的性子,势必要腾云驾雾而行,乘风凌空而来;为避凡尘,这山顶,便是他唯一的落脚点了!”
讲出这番话,王护法眼中,是自我陶醉的虔诚与豪气。而那位冷姑娘,则呆呆地像是陷入一场梦境,一场甜蜜的美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