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员大会正在紧锣密鼓地部署。虽然一县总动员的游说工作也不能让邢颖屈服，但是县委县政府自有他们的主张。邢颖既然死不认错，那就让她闭嘴好了，剩下的台词就由官方随心所欲地编排。县公安局局长严酷统一领导动员大会的安全保卫工作，法院和检察院的警力也归公安局调度。保卫是次要的，威摄才是重点，如临大敌的阵势正好让现场那些想要以身试法的百姓看清县里的态度。电视台这些日子以来都是在做计划生育的宣传，县报上千篇一律的口号式样板文章多得令人头痛。这个时候，那些平日里上厕所总爱读报的伙计们现在全放弃了这个嗜好，蹲在那里冥思苦想半天也懒得去翻动。
甄江南也没有闲着。县委的那几位老爷将动员大会定在月底举行，地点就在县礼堂大厅。还有一周左右的时间准备，一县的机构现在都在将工作重点放在这上面，甄江南可不敢大意。这种个人对抗集体的竞赛，拼的不但是智慧，时间也是一项不容忽视的因素。他需要赶在动员大会之前将邢颖从不自由的状态中解救出来。
甄江南在回到颟顸县的第二天就私下里约见沈冰，从她嘴里打听到县检察院也被政法委书记严酷要求全力配合政府的动员工作，所以指望检察院的司法纠正程序无疑于坐以待毙。颟顸县的各个国家机关现在全在县委的带领下一个鼻孔出气。甄江南经过分析，认为走正常的法律程序在这里是远水救不了近火，他决定在颟顸县委县政府面前虚晃一枪，背地里棋走险招。他要策划邢颖的“越狱”行动。逃跑是目前最好的选择。
拍马镇近来可是热闹非常。郝波几乎每天都要往县委大院跑，从领导那里请示来指示就回到镇上向下属传达。邢颖事件的影响在本市都是颇有力量的，所以处理掉邢颖腹中的胎儿对他而言比认认真真干一年都有效果。他在动员大会这件事情上比县委常委的那几个老头子更得劲儿，每天忙上忙下的不亦乐乎。村民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也集中在邢颖肚里的孩子身上。从颟顸县主流民意的调查来看，同情邢颖的人们占了大半，认为胎儿离降生都不远了，这个时候要被生生地做掉实在是作孽。应当说，人民公仆们向来是很在意群众意见的，大多在群情激愤的时候都会倒向群众集体这边，但颟顸县委县政府此次显然是铁了心要与民意作对。其实这样说也不完全正确，颟顸县的那批官僚们其实还是很在意人们的看法的，所以县电视台和县报都在拼了死命地鼓吹此次堕胎的意义，借此希望能对民意有所影响。不料民意丝毫不为所动，这使县委常委的那几个老头子也很郁闷，他们其实也不想********地抓住邢颖不放，但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对邢颖的这件事很不爽，非要执著到底，他们本想让领导满意，这样群众也就满意，不想现在还没看到领导满意的迹象，群众首先就不满了。他们觉得很委屈，邢颖事件也弄得县委很被动，但被动归被动，极积主动地将这件事摆平，也许就变被动为主动了。
“郝镇长，县司法局和计生办的政策法律宣传车到了。”刘秘书敲门进来向郝波汇报。
“来了几辆？”郝波放下手里正翻看的红头文件问道。
刘秘书回道：“两辆。一辆司法局的广播车，一辆计生办的宣传车。计生办还带来了许多计划生育的宣传单和资料。”
“让李主任赶紧也准备一下，镇里再配发一辆临时公务用车给计生办，让他们好好配合将计划生育的宣传工作做扎实。”
“好的，我这就去。”
刘秘书刚转身准备退出去，郝波叫住他：“你先去好好招待一下司法局和计生办的人，我一会就来。”
“是。”刘秘书回应道，旋即退了出去。
在镇政府的会客厅里，县司法局和计生办的人正坐在那里品着好茶，刘秘书一边陪着谈笑风生，一边等着郝波的到来。正聊得欢畅，郝波带着镇计生办主任李梅走了进来。
“唉呀，真是辛苦各位了！”郝波一走进去就满脸堆笑地与县里来的人一一握手，他此时正双手握着司法局宣传科的罗来财的手，热情地说道：“这次还劳罗科长的大驾亲自下来宣传，真是我们镇的荣幸。”
“郝镇长太见外了，都是工作的需要嘛。”罗来财也是一脸灿烂的笑，和郝波的脸上功夫不相上下。
郝波靠近一步，表现出一副十分亲密的样子，说道：“等下去宣传回来，我亲自为罗科长一行摆酒设宴，好好感谢你们对拍马镇计生工作的鼎力支持。”
“郝镇长真是太客气了。”罗来财代表县里一行对郝波的盛情表示感谢。
“罗科长可千万别客气，我要是照顾不周，你就去县委周书记那里举报我！”郝波对自己的玩笑颇觉高明，不由地大声笑了出来。县里的一行人也十分识趣，跟着投机笑出声。
“郝镇长有什么需要交待的吗？”罗来财在笑声刚落下的时候接上话荏儿，冷场也因此被解救。“我们早去早回，今天还有点热。”
“哦，罗科长不提醒我差点忘了。”郝波将站在后面的李梅向罗来财推荐道：“这是我们镇计生办主任李梅，她对镇里计生情况比较清楚。今天让她带队下去怎么样？”
“求之不得，”罗来财一拍手掌道：“我还正愁没有熟悉情况的人呢，这下好了。郝镇长真不愧是一位出色的好干部，什么事情都想得周到。也怪不得县委的几位老领导总表扬你工作细致到家。”
“罗科长这样说可见外了。”郝波脸上高兴得泛出酒晕，仿佛第一次谈恋爱的姑娘受到心爱的对方的追捧，一点也不像个江湖老手。
罗来财这一句马屁拍得真是到家，把个官场上滚打摸爬多年的老油条都乐得屁颠屁颠，这讨好而不费本儿的顺水人情送得真是到位。也许不久郝波挤身县委常委的班子，他也跟着受到重视。官场这一套，也许只有混仕途的人才能明白，挖土种地的农民或者埋头挥汗的工人谁有心思玩这个心眼？
“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动身吧，郝镇长？”罗来财的这一提醒将沉浸在恋爱状态的郝波拉回到现实。他忙不迭地说道：“好，好，罗科长有什么要求只管和李主任提，她会想办法解决的。”
“那就这样吧。”罗来财对李梅说道：“李主任，你熟悉情况，那就麻烦你带队？”
李梅道：“罗科长千万别让我在领导面前出丑，这都是我的工作，尽心尽力做好是本分，哪有让领导说麻烦？应该是我们沾光才对。”
罗来财笑道：“真是虎将无犬兵，郝镇长的手下都一点不弱嘛。”
郝波也笑道：“罗科长真是过奖了。那我就请罗科长代劳下去宣传了。回来我好好为大家接风，犒劳大家。”
李梅的车在前面带队，后面跟着司法局的广播车，再后面是县计生办的宣传车。这铿锵三人行的队伍按照李梅的说明，他们将先去邢颖所在的靠山村，那里民风淳朴，传统思想比较浓烈，既是计划生育工作的重点，也是容易改造的对象。县司法局的广播车在村口就高扬起喇叭，一遍又一遍地向所到之处播放着摘编的计划生育法律法规的条款。这年头可不像上个世纪的建国之初，那时只要广播一响，立即就能围住一群人侧耳倾听。如今连卖豆浆的阿姨都知道用广播进村做推广，收头发辫子的江西老表更是一遍又一遍地将广播里录制好的吆喝在村里晃悠，发音虽然离题万里，腔调倒也动听悠扬，所以辫子还是收得上去。在地里干活的村民只是抬头直腰看了一眼便又低下头继续干着手里的活计。猫在家里的听到动静从窗户后面或者门缝里瞄了一眼，就悄悄地躲回去了。车队在邢颖家停下，李梅带着罗来财等人去敲门。邢颖的丈夫不在家，他大概正在和甄江南一起忙碌着。邢颖的婆婆出来挡在门口，她冷冷地问道：“你们又来做什么？”
李梅赶紧打圆场道：“大妈，这是县司法局的罗科长，领导们下来普及法律知识，我们顺便来看看你们家的情况。”
罗来财被当作领导介绍给邢颖的婆婆之后，他立即觉得有启蒙这一家人的必要。他对邢颖的婆婆说：“你好，老人家，我们是司法局的，专门为老百姓提供法律帮助的……”
“是吗，那先感谢你，我想知道你们提供的法律怎么帮我们把邢颖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要回来？”邢颖的婆婆还没等罗来财说完就将他的话堵了回去。
李梅，罗来财和县里的一帮人弄了一脸尴尬，没有一个人知道怎么来收场。这些人里大概最后悔的就是罗来财，他没想到邢颖的婆婆这样一个农村老婆子居然能当场拿住他的短儿给他们最致命的一击。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当初真不该说是提供法律帮助的，应该改口说是制造尴尬的。
李梅强迫着尴尬的心情说：“大妈，有话好好说吧，何必这样伤人？”
邢颖的婆婆道：“有什么好说的？要好话是吧，那就把邢颖放回来。”
罗来财此时也从尴尬的魔障中走出来，说道：“老人家……”
“你们要是没事儿的话我还忙着呢。”邢颖的婆婆又是没等罗来财说完话就打断了他。他两次遭人抢白已经是很难过的了，没想到两次都让邢颖的婆婆抵得无话可说，大概这也是他做官生涯里最悲伤的事情了。他现在真是想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邢颖的婆婆说完就准备要关门。李梅一把将门挡住，道：“大妈，县里的领导大热天的下来宣传法律政策，你不能这样对待吧。”
“我没放狗咬就不错了，难不成还让我好吃好喝地招待谋杀我孙子的人？”邢颖的婆婆毫不留情地关上门。屋外的人无地自容。李梅仍然不死心，隔着门喊道：“大妈，不是我们不让邢颖生，实在是你们自己把事情搞得这么糟糕。这也怨不得县里的领导，大家都是职责所在。”屋里没有动静。李梅决定作最好一步尝试，她说道：“大妈，这是县里关于计划生育的宣传材料，我放在门口了，你们最好看一看，对自己也有好处。”
看到屋里仍没有动静，这帮人于是将几张宣传单页放在门口地上，然后一起往车里走。广播车的喇叭继续在没有听众和观众的惨淡的市场下吼着。在回来的路上，罗来财憋在肚子里火还在翻腾，他今天被一村婆子这样反驳，在他有生之年恐怕都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这老婆子怎么讲话这样没素质？”罗来财对坐在副驾上的李梅说道。
李梅转过身来，说道：“罗科长，她就是一个无知的村妇，别跟这样的人一般见识。”
罗来财在邢颖婆婆面前受的气终于在郝波精心安排的酒席上找到一丝安慰，当他握着酒瓶满脸通红地跟郝波称兄道弟的时候，毫不掩饰地对郝波说：“郝镇长，不瞒你说，就冲这老娘们儿的这些话，她家就该绝种！”
甄江南在李想的带领下去过一次拘禁邢颖的卫生防疫站。甄江南倒不是要去看邢颖，她现在被限制人身自由的状况探访也无益。甄江南只是想现场勘查地形。如果不绕环城路，从卫生防疫站到县礼堂有一段人潮拥挤的老巷子。这是民国时期留下来的遗产，斑驳的老墙颓垣，坑洼的石板街道，临街的店铺仍然还在沿袭旧时的生意，生活日用物资的买卖在这里日见繁华，都快成了一个嘈杂的集贸市场。这里是邢颖摆脱限制和监护的最佳场所，但是甄江南可没打算把它当作唯一筹码。
“甄律师，你打算怎么做？”李想一副总想知道甄江南全部构想的急切，他恨不得邢颖眼中的救命之人能够将他的真实想法和盘托出。
“也没什么，到时你只需听我安排就行了。”甄江南现在是棋走险招，用的是非正常手段对付非法行为，所以将邢颖从集体的侵害当中救出来是他的当务之争，但救人不能使他身陷危险。他想做到不留痕迹，使自己在将来看起来和邢颖的逃跑事件没有关联。
“还有六天就要开动员大会了，大会一完，邢颖就没救了。我都急得不行。”李想还是不肯放过挖掘的机会。
“你现在要就做的就是配合我就行了。现在请你签个字。”甄江南将两份律师代理协议和两份授权委托书打印出来递给李想。
“这是什么？”李想拿过这四份文件疑惑不解地问道。
“司法程序需要用到的法律文件。”
“做什么用的。”李想继续追问。
“有了它，我在提起诉讼的时候就可以向法院表明：我是你们聘请的律师，而我在诉讼过程中的权利，也就是授权委托书列明的范围。”
“怎么这么多？”
“明早还有两份诉状还需要你过来签署，我今晚加班写出来。因为会涉及起诉两个对象，所以得准备两套法律文件。”
“你准备告哪两家？”
甄江南轻轻一笑，说道：“不是要真正告谁。诉讼可能根本阻止不了他们的非法行为，或者说来不及。这只是在表面上我们要给他们制造的假象，我们会通过另一种途径把邢颖解救出来。”
“你是怎么设计的？”
“就像你所想，我们先告这两家吧。真正的方案现在还不是很完善，我会最先安排你去实施的，这一点儿你就不用担心了。”
“我们都相信你，甄律师，要不然也不会千里迢迢地麻烦你，让你趟这浑水。”
“我只是尽我所能，成不成功也在此一举了。”
“我们相信以你的实力一定可以。”
“我尽力！”
“那你看我明天几点来？”
“八点能来吗？”
“没问题，就是六点也一定赶来。”
“那明早请准时来吧。”
“好。明天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