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三
吴清华和欣言一起，站在办公室的门口，邹老板正一个人背对着门口叽里呱啦的打着电话。一回头，看见吴清华和欣言，对两个人招招手，示意他们坐下来。
邹老板打完电话，也坐在了取暖器的旁边，他拿出烟来，递给两个人，自己也点了一支，这才对吴清华和欣言说：“你们别着急啊，我知道，年关了，你们想快点回家，我正在想办法。给我一点点时间，最迟明天就差不多了，不瞒你们说，家里的钱全部都掏空了。”邹老板说完，低着头叹了口气。
“老板，我们不是来问你工资的事情的。”吴清华是急性子，马上张嘴说。
“那还有别的事吗？”邹老板有点奇怪。
“邹老板，我们跟你也有些年头了。你的为人怎么样，大家都知道。昨天晚上小鬼提出来说，我们剩下的工资全部都减半拿。然后大家晚上开了个碰头会，各自把自己的工资核算了一下，都写了下来，也不知道对不对。说实话，你说我们一分钱不拿你不会同意，我们也有家，所以我们只能这么做了。以前我们有什么困难的时候，总是你帮我们解决，现在你有困难了，我们大忙也帮不上，只能是让你负担稍微轻一点。”吴清华有些感性的说着，从口袋里掏出张纸来，犹豫着递给邹老板。
邹老板看着眼前的两个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他接过吴清华递过来的纸，看了看上面的数字，老半天，才看着两个人感慨的说：“开厂这么久了，这大概是我最困难的时候。过去那些跟我称兄道弟的人躲掉了，拍着胸膛说有困难找他的人躲掉了，得了我好处的人也躲掉了，我从来没想过，在这个时候，对我有情有义的人，竟然是我的一群工人，还是本地人看不起的外地人。好哇，好！”
“邹老板，你别难过了，困难时暂时的，你一定很快就能爬起来的。”欣言看着邹老板五味杂陈咬牙切齿的样子，安慰着他。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回家？”邹老板接着问吴清华。
“还不知道呢，看情况吧。”吴清华不好直说在等邹老板的钱。
“我明白了。大家现在口袋里都没钱，怎么回去？你们的这份情，我记住了也领了，清华，你一会儿告诉大家，你们的工资我多困难一分钱都不会少大家的，也不能少，你们都是出门在外，要养家糊口的。”邹老板的表情看起来很感动，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
“老板，我们是真心的，不是做做样子。”吴清华着急的解释。
“我知道，我知道。你们还有什么别的安排没？”邹老板又问吴清华。
“我们想今天晚上聚一下，大家在一起这么久了，都相处的这么好，这次分别之后，可能一辈子都见不上了，所以我们自己凑了点钱，大家好好喝一杯，说好了的，全部都要喝倒。”吴清华有些腼腆的说。
“你们明天晚上聚吧。把酒买好，菜我带过来，不管多晚，等我们就是了，我跟小马小林一起过来。我没来之前，大家都不许喝酒，我来之后跟大家一起喝一杯。”邹老板沉吟片刻，抬起头对吴清华和欣言说。
“哦，知道了，我跟他们说一声。”吴清华说。
“行，先回去吧，我还有事要处理。”邹老板站起来说，吴清华和欣言刚要走：“小鬼，你先等一下，清华先回去吧，我有点小事找小鬼。”邹老板又补了一句。
吴清华看了看欣言，略带狐疑的下楼去了，欣言不明就里，站在原地看着邹老板。
“小鬼，过年之后有什么打算？”邹老板看了看欣言，一边把手搓了搓。
“还不知道呢。可能要等回家之后再决定吧。”欣言实话实话，他确实没有想过年之后的事情。
“小鬼，之前觉得你很像年轻时候的我，所以对你印象比较深。你在我这儿也有两年多了，你们这群人里面，每个人都很忠心，做事也认真，可惜的是，偏偏读的书都不多，我一直想培养个人出来。这群人里面，数你最聪明，年轻，悟性高，最主要的还是好学，所以一直都希望你能多看点书。这就是我为什么给你买书的目的，我想你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面料机买回来之后，我让你跟工程师去学，也是出于我的私心。但我也确实没料到，一场大火，让我一无所有。”邹老板有些痛心的看着欣言说：“其实这场大火还真的没什么，就是时间上不太赶巧，正好在年边上，让我完全没有时间做出反应。工厂变卖之后，我是不会欠什么债的，只有别人欠我的。这里只有你跟我两个人，我个人的想法是，过年之后，大概初八左右，你就过来，跟我一起去BJ你的意思呢？”
“邹老板，我个人肯定是没有问题的。但是如果我没有回来，不是因为我不相信你，一定是有其他的原因。你知道我跟我家里人的关系不是很好，现在我也二十岁了，这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让我触动很大，可能到时候会听听家里人的意见。”欣言有些迷茫，他没想到邹老板会在这个时候跟他说这些事情。
“嗯，理解。年轻的时候犯错很正常。能改就行，你真的比你刚来的时候成熟了一些。我的话你放心上就行，也不要跟别人提，你能回来，那是最好的事情，工资什么的到时候再谈，如果不能回来，我也能理解，毕竟我不能跟你承诺说将来一定会怎么样。一个人无论在哪里，什么时候，发生什么事情，可能谁都会害你，唯一不会害你的人，一定是你的家人，你的父母，你记住这一点，更应该听听父母的意见，而且能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邹老板的眼神里掠过一丝失望，但还是表示了理解。
“其实无论怎样，我都非常非常感谢你。你教会了我什么叫善良，教会了我人要讲信用，教会了我在面对逆境的时候应该怎样面对，我相信，一个好人，运气一定不会差到哪里去的。”欣言看着邹老板，他觉得很幸福，因为在迷茫和不知所措的日子里，有那么一个人，用自己的行为在影响着自己。
“我只是做一个人应该做的本分而已，没你说的那样。行了，把我跟你说过的话放在心上，我很希望你回来。先回去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邹老板说着站了起来。
“我记住了。”欣言也站了起来，对邹老板笑笑，回宿舍去了。
吴清华买了两箱啤酒，几瓶白酒，七八个人都在宿舍里等着。他们把宿舍里的卫生全部重新搞了一遍，把桌子拉到了宿舍中间。煤油炉烧着的火锅正在咕嘟咕嘟响着，空气中，混杂着肉的香味，也有煤油的味道。宿舍外，风已经小了很多，但是还在飘着小雪花，吴清华几个人正在焦急的等待着，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还没见邹老板的影子。但他们知道，邹老板一定会来的。
一辆计程车停在了路边上。车上走下来四个人，欣言定睛一看，原来是邹老板、老板娘、小马和小林。小马和邹老板的手里各提着几个袋子，里面都是一些烤鸭烧鹅大排之类的肉食。会计小林怀里抱着一个小包，四个人相互搀扶着往宿舍里走了过来。吴清华赶紧迎上前去，接过他们手里的东西，拉过凳子给他们坐了下来。
老板娘把大衣脱了下来抖了抖，李珊珊赶紧伸手接了过去。这个平时看起来很精致很富贵的女人，今天素面朝天，也有些憔悴。这是公司失火之后，第一次见到老板娘，几个人几乎不约而同的发现，老板娘脖子上硕大的项链不见了，手上的手镯子也没有了，只有一个戒指还在手指上。
“哟，还有火锅吃呢？”小马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伸手拿着勺子在火锅里搅动了一下笑着说。
“不好意思，要大家久等了。本来早就过来了，临时有点事情，搞到现在。”邹老板说着，把手里的熟菜放在桌子上：“饭店里打包热菜的话不好弄，就直接买了些熟菜，刚才买的时候还特意热了一下，可能又凉了，这天气，确实有点冷。”邹老板有些歉意的说着，边打开袋子。
“喝酒之前呢，大家先听我说一句，这么长时间以来，真的很感谢大家对我的理解，尤其是在我困难的时候还在我身边帮我，我很感动。本来是想着今年工厂的效益不错，过年的时候给大家每人包个红包，但是大家也看到了，工厂已经这样了，但是不管怎么样，大家的工资还是要给大家的，一分都不会少。你们理解我，我更要理解大家，你们的工资记录都被火烧掉了，所以不管你们写给我的数字是多了还是少了，我都按上面的数字来结算。多了的，算是我给大家的红包，少了的，就当是大家谅解我了。小林，把大家的工资给大家吧，大家自己点一下，签个字就行了。”邹老板说这话的时候，有种如释重任的感觉。
小林拉开包，把一个个已经装好的写了名字的信封拿了出来：“我叫到名字的大家过来签个名字，点一下你们的钱数啊。”说完，小林按照信封上的名字一个个念了起来。
拿到钱的人打开信封，都愣住了。里面的钱数跟自己之前写的一模一样，不是减半，而是一分钱都没有少，里面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邹老板的名字。其实从老板娘进来的那一刻，大家已经知道了这钱是从哪里来的，八成是把老板娘的金饰给变卖了吧，每个人心里都在这样猜想着。
“辛苦大家了。这几天，谢谢大家这么维护我们，要不是我自己粗心大意，也不至于今天搞成这样。希望大家能够安心的过个好年。”一直没说话的老板娘轻声细语的说。
“行，老板，老板娘，小马，小林，坐下来我们好好喝一杯吧，明天就散了，可能以后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李小林对吴清华递了个眼色，拿起白酒来，给几个人的杯子都倒上了白酒：“没什么说的了，我们敬老板老板娘一杯酒，感谢你的关照，也为了这几年的相处，先干一杯。”李小林说着，带头端起杯子一饮而尽。
接着，大家一个接一个的跟老板喝了起来。小马和小林想要阻拦，吴清华对他们摇摇头，两个人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也还是识趣的跟其他人喝酒去了，但是没有人灌他们，都在灌邹老板两口子。邹老板也许是心情不好，也许是一口菜都没有吃，很快，邹老板和老板娘就被灌的差不多了。
吴清华跟李小林借故去了卫生间。两个人就像是约定好了似的，把信封里的钱拿出一半来，剩下的放在了信封里。欣言站在门口看见了，他跟着默默的把里面的钱拿出一半来，接着潘江陶华几个人都猜到了。没有商量过，却好像是达成了共识一样。没有一个人说一句多余的话，弄好了之后，都交到了吴清华手里，又接着陪邹老板两口子喝酒。接着，吴清华和李小林单独把会计小林和小马叫道了一边：“这钱是老板娘把首饰卖掉了换来的吧？他也有孩子，也要过年的。他们两口子有这份心，我们已经很满足了。也让他过个温暖一点的年吧。小马，这个钱，我们转交给你，你明天等邹老板酒醒之后帮我们转交给邹老板，就说是我们给孩子的压岁钱，我们故意把邹老板灌醉也是这个意思。人活一生，情分第一。麻烦了。”
“谢谢你们。你们真猜对了。要不然也不会这么晚过来了。如果发一半的话，钱还是勉强够的，但是老板不同意，非要一分钱不少，说是不能亏了你们。老板娘看邹老板实在是没办法了，就把自己的首饰拿去变卖了。”小马说：“但是这个钱我不能拿，拿了我怕明天挨骂。”
“拿着吧。挨骂总比邹老板过年过不好强吧？”吴清华不由分说的把几个信封塞进了会计小林的包里：“跟过这样的老板，是福气。”
“好，听你们的就是了，挨骂再说吧。你看，老板今天肯定心情不好，要不然不可能醉的这么快，他的酒量大家都清楚，老板娘肯定也是。作为一个男人，混的要变卖老婆的首饰，你们觉得他心里能好受吗？”小马叹了口气：“我马上把他两口子送回去，你们今天跟他喝酒，来多少都会喝的，到时候搞出什么问题来就不好，就不陪你们了。”
“行。小鬼，你到马路上看看有没有出租车什么的。”吴清华点点头，叫过欣言嘱咐到。欣言放下杯子，走到外面马路上的冷风里等着。
欣言好容易拦了一辆出租车，小马几个人把已经醉的不省人事的邹老板背了出来，李珊珊和小林扶着老板娘，一起扶到了车上。小马跟大家告了别，钻进车里走了。
这一夜，所有的人都喝醉了，一个个的倒在地上，也包括李珊珊。没有谁说再见之类的话，就是喝了吐，吐了喝，就像没有明天一样，一直到爬不起来为止。其实谁的心里都很舍不得，毕竟相处这么久，荣辱与共的生活在一起，现在要分开了，那就不说再见吧。醉了，也就不会掉眼泪了。
这是欣言人生里最温暖的一个夜晚，也是唯一一次醉酒醉的如此彻底的一晚，没有之一。他不知道自己以后的人生里，是否还会有机会遇上这样的老板，这样的同事，但在自己尚且不算成熟的人生里遇上，其实是莫大的福气。因为他们带给欣言的感动，足以让欣言铭记一生。
欣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外面的雪已经停了，地上是一层薄薄的白。但宿舍里，床上、地上，都是横七竖八的躺着人，桌子上还有昨天晚上的残羹剩菜。欣言爬起来，换了一身衣服，背着已经收拾好的行李，朝马路上走去，他不喜欢说再见，但是当他回头看一眼自己住了两年多的宿舍，想着那些两年多时间里陪伴着自己的这一群人，还是有泪水在眼眶里闪动，他知道，也许从此，再也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