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欣言的小叔刚结婚，买了村里第一台长虹牌的彩色电视机。九十年代的农村，彩色电视机还是稀罕的玩意，农村的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根本没什么娱乐活动，虽然家里基本上都有黑白电视机，但彩色电视机毕竟比黑白的好看多了，所以每天晚上吃完饭，欣言小叔家里都会聚集很多人，大家坐在一起拉家常看电视。
这年的冬天格外的冷，大年三十晚上开始，天空便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整个世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欣言四叔也回来了，他今年在欣言的小叔家过年。正月初三晚上，欣言一家人刚吃完饭，有个人匆忙的跑到欣言家，说是家里人突发急病，要欣言爸爸去看看，欣言爸爸二话不说，急急忙忙背起药箱就跟着来的人走了。
欣言妈妈高兴坏了。她喜欢看电视剧，可是欣言爸爸非常反感欣言妈妈看电视，尤其是带着孩子出去看电视。在欣言爸爸眼里，孩子就要认真读书，就该早睡早起，这样才能养成良好的习惯。欣言妈妈平时在家里，就算是看个黑白电视都是偷偷摸摸的，几个孩子在家的时候，根本就不敢开电视。更别说彩色电视机。在当时，彩色电视对欣言妈妈来说实在是太有诱惑力了，所以欣言爸爸刚一走，她急忙把碗筷收拾干净，又把欣玉安顿好，带着欣言和欣国就去了欣言小叔家。
本来不会发生这么多事的。因为是过年的缘故，欣言小叔家里没有几个外人，都是自家人。欣言妈妈和欣言四叔、欣言四妈还有她新进门的弟媳妇一起烤着火看电视，十点多钟的时候，欣言妈妈看看时间不早了，正准备带自己的孩子回家休息，可是电视剧还有最后一集，今天晚上剧终，就很想看完，可她又怕被欣言爸爸知道自己要挨骂，孩子要挨打。可是欣言小妈初来乍到，人又热情，便跟欣言的四妈一起，劝欣言妈妈看完再回去睡不迟，欣言妈妈想着欣言爸爸最尊敬的四弟也在，也就雄着胆子准备看完最后一集再回去休息，欣言妈妈心想，毕竟是正月初三，就算是再怎么样，他爸应该也不会做出太过激的事来。再说了，他爸回来肯定要打手电筒的，只要看见手电筒的灯光，她就马上带孩子回家，这样的话他爸也不至于发很大的火。想到这儿，欣言妈妈把凳子往后挪了挪，坐在窗子边上，一边注意着窗外一边看着电视。
偏偏欣言爸爸回来的时候，手电筒正好没电了，自己又是近视眼，加上到处都是雪，白茫茫一片，快走到村里的时候，一个下坡，欣言爸爸竟然走偏了，一脚踩在了枯死的茅草上，连人带药箱滚进了两米多深的沟里，所幸沟里没有什么水，眼镜也没有摔坏，他爬了起来，先检查了一下被摔的变形了药箱，把身上的雪拍了拍，骂骂咧咧的朝家里走去。
欣言爸爸走到家门口，见门是锁着的，顿时火起，站在门口喊了几声，见里面没人答应——欣言奶奶睡在后面房间里的，耳朵又聋，八成是没听见自己儿子叫门的声音。欣言爸爸火就更大了，他在自家房子附近找了块石头，三下五除二的把锁砸了，再把带着木栓的门从下面往上一顶，直接把一扇大门给卸了下来，欣言奶奶正带着欣玉在睡觉，欣言爸爸卸门发出的声响这才把老人家给惊醒了过来，马上爬了起来看个究竟，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儿子把门给卸了，自己的儿子正在抽屉里翻着什么东西。
“崽？你做什么？”欣言奶奶问欣言爸爸。
“妈，你去睡觉，别管了。”欣言爸爸也不回头，继续找他要找的东西。
“崽呀，今天还是正月初三，你莫搞得家里不安乐。”欣言奶奶看着卸下的门板，马上明白了自己的儿子为什么卸门，她虽然年纪大了，但还没老糊涂，毕竟眼前的这个男人是自己亲生的，拉扯大的，没有谁再比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媳妇看电视去了，是我让她带孩子去的，又不是多大的事，你还把门卸了，你别吓着孩子。”欣言奶奶数落着欣言爸爸。
“妈，都说了让你别管，你睡觉去。”欣言爸爸不耐烦的对他妈吼了一句。
“唉，你这个样子怎么办才好哦。都怪我小时候看你爹死的早，把你惯成这样的性格。”欣言奶奶长叹了一口气，躲在房间里去了。
欣言爸爸也不搭理他妈，好半天，才从抽屉的角落里找到几颗欣言奶奶做寿材时剩下的棺材钉子，很长的那种，他又从墙角处找了个榔头，把卸下的门装了上去，把钉子扶好，叮叮咚咚的使劲砸钉子，他把前门钉好后，又去钉其他的门，就这样几下功夫，前后门和厨房门都被钉死了，他把锤子扔到一边，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泥，又看了看放在桌子上摔变形了的箱子，再看着药箱里摔破的药，心里火更大了，他搬了张椅子，坐在客厅里吧嗒吧嗒的抽起烟来。
欣言妈妈已经被欣言爸爸钉门的声音惊动了，她站起来够着窗子望了一眼，看见自己家里的灯亮了，声音就是从家里传出来的，马上知道是欣言爸爸回家了，欣言妈妈当时就吓哭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欣言看着自己妈妈哭，马上搂着妈妈安慰起来，自己的心也跟着悬了起来。
欣言四叔一个人走到欣言的家门口，推了推门，见门关着了，喊了几声三哥哥也没人答应，又走了回来：“三嫂嫂，三哥哥把门关了起来，我没叫开。他这个人也是怪性格，过年看会儿电视也生气，真是的，劝过好多回，让他不要总是这么大脾气，总不听。”欣言四叔抱怨着说。
欣言妈妈一听，哭的更厉害了，欣国也赶紧搂着妈妈，一双惊恐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他也没少挨自己爸爸的打，不害怕才怪。
“三嫂嫂，你别担心，我跟你一起去叫三哥哥开门。他也就是这个性格，气一生完就好了。”欣言四叔对自己嫂嫂说，欣言小妈见欣言妈妈这样，也很是不落忍，也站起来说：“三嫂嫂，我也跟你一块去。”
事到如今，欣言妈妈也只有点头的份了，她一手搂着欣国，跟在欣言四叔和小妈的身后，忐忑着朝家门走去。
“三哥哥，我是老细呀，你开下门喽。”欣言小妈站在门外说，里面没有回应。
“三哥哥，还是正月里，家里也没什么事忙，看看电视也没什么啊，你别这样喽。再说，今天也是我不好，不该把三嫂嫂拉到我家看电视。”欣言小妈接着劝欣言爸爸，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三哥哥，这大正月的，嫂子带孩子看会儿电视，也不至于要这样，三嫂嫂一年忙到头，也就是怕过年的时候能休息下，你就让她看看电视也没什么。”欣言四叔也劝到，里面还是没有动静。
“三哥哥，我今年头一回到你喻家过年，你说你这样让我心里多难受，你这不是给我脸色看吗？”欣言小妈有点生气了。
“是啊。我也是说三嫂嫂带着孩子在家无聊，再说村里人经常在老细家里看电视，又不是嫂嫂一个人，你要怪就怪我，你就当是给我个面子，转我个脸，把门打开，让三嫂嫂带孩子进去睡觉。外面也好冷。”欣言四叔也有点生气了，继续劝着欣言爸爸。
里面传来一点动静，接着是锤子扣钉子的声音，欣言的心跟着狂跳起来。一会儿工夫，门打开了，欣言四叔和小妈走了进去，欣言跟在他妈后面，也战战兢兢的跟着走了进去。
“三哥哥，你的手怎么了？你别生气哈，也是我不好，就当是给我和老细一个脸面，莫跟我计较。”欣言小妈一进去就对欣言爸爸陪着笑脸，小心翼翼的说。
“是啊是啊。过年也没什么事，别人家的女人还打牌呢。你说是不？三嫂嫂又不打牌，过年在家也无聊，就看会电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你说你何必呢。”欣言四叔也跟着劝欣言爸爸。欣言爸爸铁青着脸瞪着欣言妈妈母子三个，就是不开口说话。
欣言四叔和小妈轮流劝了半天，见欣言爸爸没有一句话，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只好说：“三哥哥，你们早点休息喽，别又打孩子了，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也回去睡了。”两个人说完退了出来，悄悄的把门关上了。
房子里只剩下一家四口，欣言爸爸站了起来，把门关上了，指着欣言和欣国吼道：“你们俩个给我站过来。”
欣言和欣国打了个冷战，欣言下意识的把欣国往自己旁边拉了一下，想把他夹在了里面，两个人低着头哆哆嗦嗦的站在了他爸爸面前。
欣言爸爸从门角落抽出一个锄头棍来，实木的，差不多有两米长，跟欣言手脖子差不多粗，上面有明显的开裂，欣言爸爸提起来照着欣言后背就是一棍子，欣言闷哼一声，倒在了地上，但他马上扶着欣国的腿站了起来，从他懂事开始，只要他爸爸打他，他再也没躲过，他的心里只希望他爸爸能够一棍子把自己打死了，那什么都解脱了。
欣言爸爸举起棍子又要打，欣言妈妈扑了过去，哭着去抢棍子，欣言爸爸用力一甩，欣言妈妈被狠狠的摔在了地上，欣言妈妈爬起来去敲欣言奶奶的房门，欣言奶奶已经爬了起来，欣玉也被惊醒了，惊恐的看着嚎啕大哭的妈妈，也跟着哭了起来。
欣言爸爸跟在后面把欣言妈妈推了进去，把门反着扣了起来，提着棍子又朝欣言两兄弟走了过来，照着欣言后背又是狠狠一棍子。
欣言被这一棍子打的一个趔趄，又站正了，他要护着欣国，欣言爸爸张嘴就骂：“老子在外面累死累活，你到外面去看看，外面除了狗还有什么？总是希望你们比我有出息，叫你们不要看电视，要认真读书，就是不听，总是自己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总是希望你们听话，你们倒好，说的话当成耳边风，老子今天好好让你们长记性。”还没骂完，棍子像雨点般没头没脑的朝欣言欣国的背上腿上落了过去。
其实欣言完全感觉不到痛，因为一开始的几棍子已经把他打的身上发麻了，他已经感觉不到痛，只知道每次棍子落在他身上的时候，他会摇晃一下，他挡在前面，欣国只是偶尔被棍子扫到一下。欣言低着头，心里万念俱灰，他努力让自己站稳，任凭他爸爸的棍子打在手上、后背上、屁股上、大腿上。
欣言妈妈和奶奶在房间里使劲的踢着门，房间里哭声交织一片。欣言爸爸一棍子打空了，打到了地面上，棍子断成了两截，欣言爸爸提着断成半截的棍子，接着朝欣言两兄弟身上打了过去，棍子硬生生的又在欣言身上打成两截，欣言爸爸手里只剩下不到一尺长。
欣言四叔听到欣言家里的动静，马上冲了出来，正好碰上打牌回来的欣言小叔，两个人透过窗子看在站在客厅边上的欣言两兄弟，直接把门顶开了，欣言四叔一把夺过欣言爸爸手上的棍子，把欣言爸爸推到了一边：“你怎么能这么打孩子？就算是继父也不会这样。”
欣言小叔把欣言奶奶的房门扣子拉开了，欣言妈妈哭着跑了出来，伸手抱着欣言，欣言就像是死了一样，笔直的站着，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面，欣言妈妈又去抱欣国，欣国吓坏了，躲在他妈妈怀里惊恐的看着欣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不听话的子孙，就知道玩，从来没想过老子几辛苦。老子争气儿放屁。”欣言爸爸还是怒气冲冲，他一脚踹开房门，又砰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欣言四叔和小叔也气坏了，可是对他这个倔强的堂哥，又实在不可奈何，欣言摇摇晃晃的往后退了几步，他感觉天旋地转，好像有无数的棍子朝他砸了过来，等他妈捧着他的脸，他才恍惚觉得站在面前的是自己妈妈，他看了他妈一眼，想伸手去擦妈妈眼角的泪水，可是他却看不清自己妈的脸在哪里，唯有凄惨一笑，手够着背后的墙，还没靠上就一滩泥似的栽倒在地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