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酷热,一路走走停停,到了黄昏时分也就行得三十来里路,来到一个双峰对峙的山坳里。此处虽是官道所在,但荒凉偏僻,四周并无人烟。陈落俗寻到一个山洞,便就在此歇息一晚。
两人吃了东西,徐抹秋一直说双腿酸痛,她到底是从小娇生惯养、被捧在手心里的明珠,哪经得起这般折腾。陈落俗拿起她的脚,脱了鞋袜,见白玉般的小脚板上磨出了两个大泡,万分心疼怜惜,但也无计可施,只能给她轻轻的捶腿。
徐抹秋一高兴,口就快,又要陈落俗说他以前的趣事,因为她每晚睡觉之前王淡然亦或徐墨都会给她讲个故事,徐抹秋话一出口,早已后悔,只怕惹得陈落俗再生气。陈落俗这次却很平静,乱七八糟的给她说了些自己流落江湖的听到的奇闻异事,逗得徐抹秋又惊又笑又怕。一晚,便这样过去了。
漫漫路远,这一大一小,一高一矮,一男一女,两个孩子,踽踽行在前往江南的道上,被雨淋、被日晒。偶遇好心路人,便带他们一程,但机智而又戒心极强的陈落俗,是决然不敢跟路人走太久的。
经禹州,过桐丘,出鹿邑,一路边走边打听,行了三月有余。沿途秋意渐浓,天气渐凉,他们已出了河南,到了江淮毫州境内。路上,陈落俗时常给徐抹秋说故事,讲一些自己的所见所闻,他一般都会把这些故事稍加润色、夸大,逗得徐抹秋笑个不停,两个孩子倒也不觉得有多苦。
到后来,银子花完了,干粮吃光了,饱一餐饿一顿自是难免,二人全靠野果充饥,还有陈落俗偶尔捕到些野物、讨要甚至偷农家地里种的瓜豆才捱下来。几个月下来,原本白嫩水灵的徐抹秋变得又黑又瘦,眼看身体越来越不行,终于病倒,发起了高烧。
秋雨绵绵,陈落俗背着徐抹秋到了一小镇,漫无目地的走着,只觉她浑身如火烧般,滚烫滚烫的,心中焦急:“这样下去不行,得赶快找个大夫!秋妹妹,秋妹妹……”徐抹秋只“嗯哼”了两声。
秋要来的时候,不管你是高兴也好,伤悲也罢,它总管要来的。要此时你正是愁苦,那它正好助你凄凉。秋雨亦是如此,陈落俗他们处境本已很不好了,它却还来“胡闹”,越下越大。
好不容易在镇西尽头寻到一间小茅亭避雨,陈落俗抱着徐抹秋,望着这风、这雨,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凄苦无助。
一阵大笑声打破了黄昏秋雨的凄美之境,只听一爽朗的声音笑道:“你这厮行径虽然下流,脚力倒是一流,就是不知功夫怎么样。”但见树丛中飞出一灰衣男子落在亭外,负手而立,此人脸色略显苍白,相貌清癯,风姿隽爽,潇洒之至。
随后树丛中跳出一人,把手中的红矛长枪往地下一顿,威风凛凛的站着,道:“我功夫怎么样你试过便知了。”他八尺身材,皮肤黝黑,浓眉大眼,身穿粗布麻衣。雨珠打在二人身上,他们似乎浑然不觉。
灰衣男子道:“好,那我就见识见识。”一拳“直捣黄龙”打向黑汉子的胸口,当真是“开门见山”。黑汉子跃起,长枪一抖,却并不刺出,而是以枪作棒,打向灰衣男子颈项。
灰衣男子低头偏身,右臂画个圈,来拿长枪。黑汉子长枪倏的收回,马上又连连刺出数下,溅起空中朵朵雨花,一杆枪矫若游龙,大开大阖,招招求实,没有任何花哨的变化,刚猛无比,长枪来回间隐隐发出一股浩然正气,颇为惊人。
灰衣男子袖袍每一挥,就轻松自如地挡过了这徐厉的枪法,显是武功极高,但他却不还招,惊道:“杨家枪!阁下使得竟是杨家枪,看来我确是误会你了!”
黑汉子长枪一收,道:“你怎知道我使得是杨家枪?”
灰衣男子道:“天下间除了杨家枪法,还有哪门枪法能有这般正气凛然,豪气冲天,令人折服?这位大哥杨家枪法浑然正宗,已臻炉火纯青之境,想必你定是杨家将之后了?杨门忠烈之后怎会干那卑劣下流之事!更何况人品低劣之人,又怎能将杨家枪使得如此正气凛然?刚才多有得罪,还望恕罪。”说完,深深一揖。
那黑汉子哈哈一笑,道:“保家卫国,救万民于水火,那都是先祖的功劳,我们后人倒沾到不少光。不错,在下便是杨门少令公杨文广之子杨彩保。”
灰衣男子叹道:“原来阁下乃杨令公之后,我瞎了眼竟说你是采花大盗,哈哈,不打不相识!杨兄可愿结识小弟这样一位朋友,共谋一醉?”
杨彩保抱拳道:“这位朋友武功高强,远胜于我,又是侠肝义胆,不打不相识,杨某能交你这样一位朋友,三生有幸!走,今晚大醉一场!”
“好,就以你杨家枪法下酒,哈哈!”二人相携径自去了,并未注意到亭中的两个孩子。
陈落俗打小就听得杨家将的诸多传奇,神往已久,要非徐抹秋身患重病,早就跟去看他们究竟如何“以杨家枪法下酒”了。怀中的徐抹秋身子还是那么烫,似乎睡得很沉,口中胡言乱语,一会叫爹娘,一会叫爷爷。
“啊,是了,那人既是杨家将的后代,肯定为人慷慨大义,向他讨钱给秋妹妹治病,他一定会给的。”陈落俗忽然想到。眼下雨势正紧,他不敢再背着徐抹秋到处走,只怕加剧病情,思前想后,只得先把她留在这,自己冒雨去找。
镇上只有三家酒馆,都找遍了,却没有杨彩保他二人的影子。陈落俗垂头丧气,唯有挨家挨户,找镇上居民讨要钱财,大多吃了闭门羹,差点还被人殴打,最后终于有两户人家见他说得可怜,便给了十文钱。陈落俗也不知看病够不够用了,怏怏而归,徐抹秋还是昏沉沉的睡在亭中长椅上。
现下已是深夜,雨又下得急,他想郎中应该早就睡了,此时去打扰,求医不成,肯定会被撵出来,只有捱到天亮。
他守着徐抹秋一直没合眼,卯时时分确实支撑不住了,打了个盹,哪知这盹一打,再睁开眼时,阳光刺眼,只见徐抹秋正笑意吟吟地看着自己:她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似乎大病已去。
陈落俗坐起来,又惊又喜,叫道:“秋妹妹,你,你没事啦?”徐抹秋道:“昨晚你不是喂我吃药了,吃了药当然就好了!哥哥,你哪来的钱买药啊?”
陈落俗一愣,摸不着头脑,奇道:“没有呀,我什么时候喂你吃药了?我昨天刚要到十文钱,本打算今天去买药的。你、你真的看见我喂你吃药了?”
徐抹秋歪着小脑袋想了想,道:“是不是你我也没看清楚,那时迷迷糊糊的,没睁眼仔细看,我只感觉有人把我抱了起来,手在我背上轻轻的揉。我全身就暖烘烘的,好舒服。后来越来越热,我出了一大身汗,他又往我嘴里喂了一颗冰凉冰凉,又有点甘甜的药丸,再后来……再后来我就睡着了,醒过来就看到你睡在我旁边。那人——真的不是你么?”
陈落俗道:“肯定不是,看来是哪个好心人救了你。不管那么多了,只要你病好了就好。走吧,我们先去买点东西吃。”往怀中摸昨晚讨的钱,竟多出了一锭大白银!
徐抹秋惊道:“哇!落俗哥哥,你哪来这么多银子?”陈落俗满心疑窦,道:“我、我也不知道诶,是了!该是救你那好心人给咱们留下的吧,看来我们今后一个月都不愁吃了。也不知道这人是谁,竟对我们这般好……”
他牵着徐抹秋走出亭,举目一望,碧空如洗,万里无云,已是雨过天晴。“看太阳现在都是午时了,我怎么会一下睡了那么久。”他心中暗暗纳罕。
又行了一个多月,天已完全冷了下来,他二人还是穿着单衣,银子也花的差不多了。陈落俗正自暗暗发愁:这样下去不被饿死都被冻死了。
一天晚上宿于山神庙,早上醒来时,竟发现身旁多了一个包袱,打开一看是两套厚棉衣,还有一包碎银子。两个孩子又是惊讶又是感动,猜想是上次帮他们那个好心人送来的,看来那人有可能一直跟着他们。
到了淮南东路灵璧县境内,如此大寒天,陈落俗恐徐抹秋会吃不消,正想找家客栈住下,却见迎面走来一个手拿洞箫的老者拦在他们身前,指着徐抹秋道:“你可是徐大侠的孙女?”
陈落俗骇然色变,只道又是来捉拿徐抹秋的,忙把她拉在自己身后,道:“什、什么徐大侠?她是我妹妹,你要干吗?”上下打量这老者,见他满脸皱纹,瘦的颧骨高挺,双眼深陷,打扮像个寻常农夫。
那老者道:“小子闭嘴!她这面相活生生就是照着她母亲刻下来的,当我不认识?我是徐大侠的老朋友了,不是坏人,我是来送你们回家的,跟我走吧。”
陈落俗见他面无表情,语气不冷不热,猜不透是真是假,忙道:“她真不是什么徐大侠的孙女……嘿!你干吗,放我下来……”那老者哪听他说,不管三七二十一,萧往腰间一插,右手一把提起陈落俗,左手抱了徐抹秋便走,任他们如何叫唤、挣扎。
那老者到转了条街,进了一家客栈,径自上楼,把他们放在一间房中。陈落俗叫道:“你到底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