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耿到妮娜弟家谈事，目光环视着他家的大客厅，环型的沙发，彩色的玻璃茶几，在有十个荷花小灯组成的大吊灯下，有一张很大的圆型玻璃桌，离桌不远是只玻璃缸，各种彩色的金鱼在悠然地游弋。耿耿想到底是在外资企业工作，经济条件是好。
咚！
他听到重重的－拳击在红木櫃上。妮娜弟愤怒地说：姓符的是什么玩意儿，当初鼓动我查案猴急似的，现在总算有了眉目，我已与法庭联系开庭时间了，一切就绪，他却派你来让我缓－缓。他现在可好，排演万烈的剧本，俩人言和，我祘什么玩意，多余的人，碍他手脚的人！
耿耿摇手道：也不能这么说，他只是让你缓－缓。
妮娜弟－摸禿头说：什么缓－缓，看来他是想打退堂鼓了。他是相信了我姐是自杀的说法，甚至还有我姐活着的说法，是吗？可现在邬殳嬿雇病员家属农村青年作案，护士史定华肯出庭作证，值班护士也肯出庭作証，要是沒有其他意外，邬殳嬿策划谋杀成立。还有……
耿耿说：还缺点儿。我正在找作案农村青年，还有获取策划者的证词，那才万无－失。
妮娜弟的手对耿耿－推，说道：你别插嘴，听我说下去，要是这事中止，那就是冤枉了我姐，大家都以为她真是自杀，我姐真成了冤上加冤了！那我这个弟弟也该钉在耻辱柱上了！耿耿呵，你们有所不知呵，我姐就是我妈！这話咋说？我从小时候起，我爸妈总是不在家，下乡劳动锻炼，下乡演出，拍戏出外景，我姐象我妈那样照料我，替我洗衣做飯，最初我还尿床，她替我收拾被褥那可麻烦了。有时带我出去玩，午饭菜就买个咸肉菠菜汤。总是我吃咸肉她吃菠菜，世上沒有这么好的姐。要是我不把邬殳嬿送进监狱我就誓不为人！
耿耿说：你说好了吧？老兄，你听我说好吧。这样的，符头说了，他是调查组长，您当时也是承认的。他的意思是让你别急，他说现在邬殳嬿在国外，你去起诉了，她又不能出庭，那么缺席被告是挺麻烦的，法庭不会听信单面之词吧，总有个被告申诉，法庭辩论这－套程序，再说他正在排演万烈的剧本，这事突然爆发，这戏排得下去吗？
经耿耿这么－说，妮娜弟不吭声了，只是一个劲儿摸着光头，仿佛能摸出据理力争的新词儿似的。
耿耿谈完事沒作久留，就匆匆地囬到大院符之及家。他先是咕咚咚地喝了一杯凉开水，缓了口气，就把如上情况对符之及全部汇报了。
符之久把身体沉沉地陷在単人沙发里，说：唉，这几天排戏可真累，休息天还要操心这等事。既然你把妮娜弟说服了，我也放心了。不过，这事到底怎么了结？我这就要怪你了。
耿耿在椅子上直起身说：我怎么啦？
符之及也坐直了身说道：我有个朋友说你是＂双面间谍＂。
耿耿说：我不懂。怀疑我既替你办事又替万烈办事？
符之及说：我最恨的就是这种人，元宵锅里煮鸡子混蛋。
耿耿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却是笑笑，说道：我与万烈确实有来往，我确实也在替他办事，您想想，妮娜是他原配的夫人，他自然是对大院里所有议论都是关心的。他也昐事情有个最终答案。他知道我在调查这事，但他遇到我却是笑笑，说过这么句話：虚拟是真实的验证码。这意思很明白。
符之及说：我不明白！为什么你调查的面那么广，又一个接一个否定，你查案是不是黃狼哭羊羔虚情假意？
耿耿笑道：这是调查案件的规律，从面到点，－个个地否定就是对終结的肯定。虚拟是真实的验证码，这話－点儿也不错。
那我问你，我让你把主要精力放在万烈身上，你的取证都在殳嬿身上，这又为什么呢？
耿耿说：事实就是这样，我无法改变。
耿耿，你怎么是一根筋呢，我说过你要寻找到殳与万烈之间的联接证据。
耿耿说：我确实花了不少精力，找到了联接证据，万烈对贝医生喊过：妮娜这么活着还不如去死！旁边还有邬殳嬿。这是贝医生亲口对我说的。我请他能在必要时出庭作证，他却坚决摇手摇头，说你们剧团妮娜非常死亡把我弄得苦透，妮娜弟尤其让我惧怕，你们别缠我了！我看你对我客气，我祘最后一次接待！什么证人不证人的，不可能！请你走吧，这里是医生办公室闲人免进。我就这么取到证据，显然万烈说了那句絕情的話，在旁的邬殳嬿就去行动，这就是联接证据。
符之及说：你对我说过，但你当时为什么不启动手机的录音？
耿耿说：唉，我当时以为他肯定能出庭作证的。
符之及摆摆手站起来说：别说了，我也不能多怪你，你是个业余志愿者，沒有经验。可到头耒，让殳嬿当替罪羊。殳嬿也许是不肯说出她的后台的。这个联结证据一定要有证人！要想尽办法说服贝主任！
彩排的日子很快就到了。万烈作为作者，与剧团齐团长等领导，坐在剧团大排练厅的观众席上观看。大排练厅已被改造成四面坐观众的＂黑匣子＂剧场，团里沒戏的演员和其它工作人员，还有没事的厨师、花匠、农民工等，也都悄悄地进来，坐在观众席间观看。
所谓彩排，就是一切都按演出时那样，不能马虎。符之及坐在齐团长的身边，悠闲地摇晃着二郎腿，显得特别的自信。万烈很欣尝他的这种自信。
开幕后仅两分钟，从观众席间便爆发出一阵笑声，雷鸣似的。后来几乎每过三、五分钟就有一阵欢笑，齐团长低声对符之及说：这戏倒是有观众的。他又微笑地回头看了看后排的万烈。
万烈也象观众那样，投入地观赏着，自己的情绪也随人物一起波动起伏。同时他十分欣赏剧团青年演员们的表演，二十多个人物人各有貌。只是他觉得时间很快就过去了，一看手机，这戏有一个小时三十分，并不短，但那么快就过去了，不能不说符之及是有办法的导演。但他又觉得戏在笑声中过去，留下的思索少，万烈很想提出来。
戏散后，齐团长在他的办公室里召开会议。万烈没想到与会者对演出评价蛮好，都说这戏嘲讽了社会中好高鹜远的恋爱观，也应不拘一格降人材么，这在白领阶层十分典型，很好，会有好的票房。万烈想说的是，在这出荒诞剧中的哲理思考，关于人的被动性，亦即人的主动性，都掩盖在平庸的笑声中，有的台词被刪变得直白。他特别想提出，符导还是坚持己见，删去了他原本中的结尾，即霍志刚寻找妻，已是白发苍苍，但他在唉叹时，忽然想到我这辈子沒有理由必须单身，他便去找第一个曾谈过的女友，他怎么也沒想到，她却沒老，眼镜也不戴了，脸也成了鹅蛋脸，他俩马上闪婚。这戏要说的就是主观也能变成客观，只要你去寻找，虚拟也能变成真实。戏的深刻就在这里！
万烈坐在那儿，一会儿又站起，他想说，但齐团长已在总结与会者的发言，他那宏钟似的嗓门噌噌地响，他说：大伙儿的意见我同意，这戏总体上是站得住的，不必再改可以演出了。
大家都鼓起掌来了。
这会儿，万烈的心忐忑地跳着，他看到符之及正看着他，以一种胜利者的目光似乎在嘲笑他。
他内心剧烈地冲突着，他欲张口，还是收住了，他想，大家都认为这戏不错，你却认为：要改！改结尾！并且牵一发而动全身！要把原作哲理线明晰化！起码要牵动三分之一！符之及肯定会反对，你原想用领导班子的力量去说服他，现在看来已成泡影了。
他沮丧地垂下头，自责太晚了，只能这样。
齐团长准备散会了，看到坐在角落里的万烈埋头不语，声音朗朗地问道：万烈，怎么样？你是剧作者，怎么没有听到你的意见哪？
万烈忙抬起头来，一时无语。
齐团长说：不说話，便是默许？
万烈支吾地说：总的说还可以。改起来有些庥烦，这……
齐团长说：那散会吧。
散会后，大家出了门，好几人拉着他的手，都说：万兄，祝贺你，写了个好本呀！好本！
万烈木纳地说：不能这么说，符导排得好，演员们演得出色。
回家后，他一直在苦苦地想，你今儿个是怎么啦？说改起来有些麻烦，齐团就以为无须改，唉！阴差阳错！符排出的这个戏，明明想让符大改，却说总的说还可以，齐团只听了半句話。你明明不喜欢，却对人说符导排得好。你要顾全大局，应付尴尬的场面，你不能不说违心的話。人是那样容易改变，因为情面，因为困难，因为要适应环境，人不再坚持了。人的单纯、直言不讳是个美德，可是坚守却是不易的，人会自欺，以为大度更有修养，失却的却是真实的自己。
失却真实的自己是痛苦的。好几天，他总想到他苦苦地写了多年的唯一的自己最喜欢的剧本，就这样地问世，就象从妇产院里抱出一个别人的婴儿，满不是滋味儿。他在梦里也想着这事，会突然梦见自己走上舞台对大家喊道：等一等！这戏还要改一改才能开幕！开场铃又响了，他急得没办法了，拿起电焊枪把大幕焊上了。就是这样。
他这么反思着，后悔着，却重复着他的违心。一天，报纸的记者来找他，说这戏公演了，票价提高了，引起了全市的轰动，外地也来了不少观众，估计要连演七十场。让他谈谈剧作感想。他说：这个戏可能是反映了白领族恋爱方面的苦闷，有些共呜。特别是笑料很多，有观赏性吧。票房据说很好，这也令人欣慰。等等。
记者走后，他却在家里坐立不安，责备自己，说了什么呀！他本反对这戏的廉价笑料，冲淡了哲理的思考，迎合观众的噱头获取的票房。可在媒体面前，他又担心这样的批评会影响演员们的情绪，会影响这戏的票房，他对记者没能说出最想说的話。
采访见报了。万欢来看他，手里就捏着这张报。进门后，万欢把报纸往桌上重重一拍，说：爸，您如今成了戏剧大师了，给了您四分之一版的全身像彩照宣传，您是风头出尽呀！
万烈说：欢欢，有話好好说！你中的什么邪！有这么对爸说話的么！
万欢把报递给他，说：爸，你自己看看，你对记者说的！三天前，我在这儿，你对我说，这戏看了，简直是忽攸我的剧本么！爸，我看过你的本，而且不止一次，这本既是爆笑剧又是哲理剧，而且是有氧爆笑哲理剧，让符之及一排就打了六折了，你是同意我的意见的，可三天后怎么就变了脸？
万烈一下无言以对。他的目光躲避着儿子的目光，儿子的話点中了他的要害，他不能否认这一点。何止这些呢！在剧团大院里，他以前的好友，曾来看过他，他在好友面前毫无保留地把心中的話吐了出来，对这戏的评价并不高，并直言符之及的导演艺术只是在通俗喜剧的位置上，让他导演哲理的东西就出不来，只能是这水平了。他还以玩笑的口吻说：我是做梦娶媳妇，还盼有朝一日，哪位贤达重排拙作。这些話他为什么不敢公开说呢？
在剧团大院是藏不住秘密的。万烈对好友们说的话，很快就传扬开，符之及很快就知道了。
他把郁兰叫到自己办公室里，对她大发雷霆：兰兰，你让我排他的剧本，到头来他是出了风头，他的照片登在报上，裤裆底下插扁担一一自抬自高。他抖起来，屎壳螂搬家，不守份（粪）了，于是大院里的人就说，符之及水平有限，只能排通俗小戏，他排哲理剧不行。毁了我的荣誉呵！而这正是我最恨的！我与他較直到底！
郁兰苦苦地求他：爸，你别这样，我真心让你们俩和睦，这次你们的合作是成功的嘛，媒体上宣传谁，是他们的事儿，至于他在背后说你水平有限，那是他的事，你也不要在意，戏是成功的，剧团从未有过的票房就是证明嘛，你的胸襟要宽敞再宽敞些。
符之及说：太欺负人！现在他只是个业余作者，按理说，他的本子能采用要好好地感谢我，哪有象他那样的，站在我的肩上树自己的！十足的伪君子！两面派！可以说，这次他耍了我！鲁迅说：损了别人的牙眼却反对报复，此人万勿与他亲近。我要对他不客气了。
在大院里文人之间的矛盾，大都缘于看不起看得起之类，业务上的自尊心铁石般坚强。郁兰再也无法劝阻符之及对万烈的对峙态度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