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了韩澈许久要如何处置我这个麻烦,他总是不说话,也许是被我问烦了,那天他遣了史官来。
那是一个方正的人,他有眼睛,有耳朵;他的眼睛比谁都明亮,他的耳朵比任何人都灵敏,但有时,他可以成为一个瞎子,一个聋子,只为护住皇权,护住历史的真相。
他的手修长瘦削,骨节分明,与一张国字脸格格不入,他是最普通的容貌,人群里一抓就是一大把。
我曾听说过,一个史官被逆臣胁迫要求篡改谋逆的事实,史官不从,携着一卷史书逃出皇宫,隐没于江湖六十年,逆臣的朝廷被推翻那日,他的子孙后代承卷上奏,新皇帝一眼没看,浸了血渍的帛书又沾染上灰尘……
燕国数百年的渊源、阴谋、情仇就那样平铺在我面前,韩澈先祖驱赶外敌贼寇占据一方天下,后宫巫蛊之乱,五子夺嫡案,燕戚三年之战,韩澈父亲韩宗正与皇后一族的恩怨……我盯住卷宗的一页,上面赫然写着第十一代燕帝韩澈灭杀丞相皇甫弃一脉夺得大权。
想不到,实在想不到,韩澈竟连这样隐秘的事情都叫史官记下,是史官太过正直,还是他有意为之?
我不解,抬眼看了看史官,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果真是尽忠职守。
我翻开最后一页,墨迹未干,是新写上去的。
第十一代燕帝韩澈景裕七年春,燕帝修葺无涯殿,恭迎无涯圣女入主无心殿为十代君王祈福。
无心殿?不就是我现在住的地方。
无涯圣女?是我?
祈福?倒是个好借口!
我慢慢合上卷宗,与燕国百年历史再无瓜葛,但我的名字分明烙印在纸上——燕帝念其有功,赐名虞心。
“陛下可还交代过什么?”
我紧咬嘴唇,实在猜不透。
“不曾,若没有其他事,微臣告退。”史官的鞠躬一如为人般方正,颇有些不近人情。
“你下去吧。”
“喏。”
史官还没有踏出宫门,我已迫不及待地命人备轿。天色微暗,但我知道,韩澈一定在上书殿批阅奏折。
轿子通体白色,以配合我无涯圣女的名号,而我也不得已换上一身白衫,又拿了面纱将头面裹得严严实实,皇宫里不会有人认出我,但还是要以防万一,我既不在这里久留,更不用节外生枝。
“主子,可以走了。”肖嬷嬷拿出一件披风,也是一水白色。
我微微点头,任由肖嬷嬷帮我系好流苏绳子。
她眉角有细微的皱纹,嘴边总带着浅淡而恭敬的笑,给人一种很好相处的错觉。我犹记得问过她,韩澈的心腹阿赫怎不见得?
她含眉低首,语调干脆果决回答,阿赫是外臣,这是内宫,怎可随意进出。
我原以为韩澈既让阿赫参与了杀害丞相的事,那所谓的内外之别也不过是形同虚设,现在看来,这二人分工明确,肖嬷嬷全权监视后宫无疑,阿赫是否暗中控制朝局倒有待商榷。
这肖嬷嬷也是一个人物,竟能获得韩澈的全盘信任,不知其中又有什么缘故。
我从无心殿出发,到上书殿也需大半个时辰,长长的宫街显得有些空旷,来来往往不过是些太监宫女,我纳闷,就算是韩澈有过吩咐,但也不至于三千佳丽一个都见不到吧,韩澈的妃子多多少少加起来也该有三十几人,难不成是宫殿太大,碰不上吗?
“琴、宛二妃如何?”我想起皇甫家的两个女儿,无论如何我也是她们的杀父帮凶,该记一记她们的样貌,以后少碰面才好。
“主子还是自己去问陛下吧。”肖嬷嬷少有的回避,原先我问起她都是事无巨细一一答复的。
我推开门,他俯首的样子让我恍惚,是个少年模样,眼睛忍不住发热。
“你怎么来了?”韩澈抬头,模样变了,少年也不见了,他屏退了侍从,让人带上门。
我这才摘下面纱,笑道:“来看看你,听说你这边伙食不错,正好到饭点了。”
韩澈缓缓放下笔,将奏折归到一旁。
“来人,备膳。”
我无奈摇了摇头,快步走进他背后的屏风,那是一屏盛开的梅花,却止不住凋零。
红梅傲雪,正是风光,飘落的花瓣如心头血,谁知傲雪红梅下别有洞天?我一愣,只见一副美人图悬在正中央,浅笑莞尔,眉间眼角自有一股风情。
“退下吧。”菜已布好,能听到一群人放下盘子的声音。
门刚关上,韩澈已出现在我身旁,他不看我,只一味盯着那画。
“好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可是家母?”
他眼中有疑,我便自顾自说下去,“我想着,既放在屏风后面,你每日都能看到,该是十分重要的人。”
我讲话素来没有规矩,韩澈似乎也不在乎我的唐突,轻轻点了点头。
“旁人都称她皇后娘娘,你还是第一个对我说‘家母’的人。”
“一个女人若有了孩子,首先最为珍惜的身份就是母亲了。”我心一痛,连孩子都保护不了的人,算什么母亲。
韩澈眼中带伤,声音竟哽咽起来,“你能想象,笑得这么温婉的女子,能狠下心去杀一个柔弱女人吗?她也曾是善良的人,但她的善良被利用,她的深情被辜负,家族被出卖,她又能如何?”
“至少,她是个好母亲,她付出所有,保护了自己的孩子,她若看到自己的孩子有如今的帝王模样,我想她会高兴的。”
那我呢?我在安慰杀我孩子的仇人?是秦轩,若不是他不要我,我怎么会这样?
“但愿……”韩澈收起了悲伤,道:“用膳吧,待会儿就凉了。”
“嗯。”我收起恨意,换做一副平常模样。
只见饭桌上几乎都是我爱吃的菜,险些忘乎所以,“这……还有酒?”
韩澈点了点头,“今天你陪我好好喝一杯。”
“荣幸之至,”我仰头一饮,“嘶——好辣。”
“哈哈,你还真当水喝了,瞧你那样子,我还以为酒量很好。”韩澈难得开怀。
“行走江湖武功不好没关系,没势力也没关系,最要紧是会‘扮猪吃老虎’。”我夹了一筷子菜,摇头晃脑地说。
“扮猪吃老虎?是戚国的俚语吗?”韩澈不解,他自问博览群书,却从未听过这种俏皮话。
“算是吧,”我口中有菜含糊不清,端起一杯酒,想了想又放下,拿杯子倒起茶来,茶香溢了满口才放下,“装作千杯不醉的样子,就没人敢劝酒,装作武林高手,就不会有人出言不逊,装作足智多谋的名士,就没人敢在你眼皮子底下耍阴谋诡计。”
“你这是市井聪明啊,”韩澈无奈摇头,“道理浅显,关键时刻或许能保命,用多了就容易叫人看穿。”
“也是,凭我的身份也用不上。”
“对了,你来有什么事?”韩澈的话将我从饭碗里拉回来。
“有几件事……”我低头看着吃了一半的菜,又没了胃口。
“说吧。”
“燕国的史官都那么正直吗?”还是君命难违。
“如果一个国家连史官都不能直视真相,亡国之期也不远了。”
韩澈垂下眼眸,说的话没有一丝一毫犹豫,我想,那是他骨子里的东西,从血液到骨髓,哪怕他耍了多少阴谋诡计,陷害多少“忠良”,他自始至终没有掩盖过去的想法,他知道,历史就是历史,帝王家的人,从来没有干净的。
我看着他,嘴角终于露出一个笑,我眉间的撕扯在自欺欺人,“这话说的好,丞相府的人你打算怎么处理?”
“皇甫叶琴和皇甫钰宛已经被赐死了,其他人或处死或收监或流放。”
每个字眼都触目惊心,我无法想象其中任何一个被加诸在罗亚,不,皇甫归御身上。
韩澈看出了我的迟疑,他开始不满,“怎么,还在想你的未婚夫?”
未婚夫,真是一个笑话,我和他无论如何都不可能。
“你不用担心,皇甫归御逃走了,不过受了点轻伤,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去找他,至于他是否可以接受……我想他会理解你的苦衷的,”韩澈难得话多,却是啰嗦了点。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现在最怕见他……”
“你不用怕他,毒是我给的,主意是我出的,你不过被我利用了。”韩澈很少笑。
“偶尔,你也该装得柔弱些。”也许是看我太紧张,韩澈不知怎的冒出这么一句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