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将一生的光阴都付诸同一方天地内,他安于平静和一如既往。每日、每件琐事看似的循环往复与一尘不变并不使他厌烦。如是于我,我喜欢生活在这里,四面环山,山的中心围着一大块水域,山水时时宁静泰然,二十几年来也从未起过什么风浪。
我时而想大概我就是水吧,阴冷清寒。原先师父在时,他却说我不是。师父并不时常谈论这些,他说我还年少,理当废伪去欲,执太璞于至醇之中,多研习通法好为将来深修专法打好底子,心有旁骛或者专攻一门均于我无益,安心穷理尽性方显正途。师父说水不仅清冷,还得有灵气;水性尚流,这盘湖的水表面上甘止于静,实则暗流涌动;瞧着那水中游鱼被打捞上来时是扁扁的一块,生硬得很,可它日夜汲取水的灵气,游动起来却甚是活络。师父还说我面上看着澄澈细腻,其实心里刚硬着呢;脑子是活,可五行者智力都不一般,我的活活得过常人,跟水行者比全然不是一回事儿;只是盘山这儿静山动水相济,地阴天阳相合,恰巧养出了我水道的外象。那我是什么呢?我不敢再多问师父,只想哪一天我学成通法了,师父自然要告诉我。可还未到那一日,师父下山替我添了件新袍后的一个月圆夜,毫无征兆地,师父突然就闭了气。我照他先前的遵嘱将他封在石英棺内,送到盘湖底的冰窟去。师父说倘若有一日,他无端闭气了,送他去冰窟后,我不可荒废通法修习,仍要一日三理,等五年后他回过气来,再去湖底把石英棺推上岸,期间断不可因思念过分而在修习上缠绵不进。我哪里等得起五年之久,每日行完月理后,我总要下到湖底陪在师父一侧,或自言或不语。师父原总说我骨子里绵藏着硬实,殊不知钢筋铁骨也有柔情寡制的一面。
人不盯着日子过时,日子反倒过得似飞梭一般。我孑然一身、日子也仍旧照着数年一日的活法料理,眼瞧着盘山上的雪积了又融、融了又积往往复复五回了,等到下个月月圆日,倏忽就是整整五年。这天月色溟濛,行毕月理,我潜至冰窟,卧在石英棺边,往上独赏云间晃动扭曲的明月。念起那句“苍苍太白森列星辰,清浊晦明,各自谨行天道荡荡常也,万殊归于一本,自可有条不紊”,一时间湖静水寒烟冷,波纹细、玄黄互通,此刻同我共享从容惬意。石英棺头尾各栓着金刚环一个,师父说避急用,击碎一环可保盘山十日无虞;只是自我与师父迁居于此,二十余年人迹希逢、飞尘不至,何来什么急用之说,想来是师父过虑了。我一年前就已将通法全篇融会贯通,剩下的日子除了一遍遍地温习,就只能盼着师父早日出棺来教我五行专法了。师父说我不是水,我又定然不是火,否则便不能如此自如地在湖里活动;金木土的石刻专法我看过数遍,其中许多石鉴字佶屈聱牙,我连其表意也难以理解,更莫论细按深表了。何况师父说若是误练了他门专法,非但十余载的通法修行难保,连行者慧根也岌岌可危。正如师父素来告诫的,胡乱揣测无异于白白挥掷光阴,倒不如不猜,把通法修习得更流畅些,以后练习专法也能更顺利些。好在难熬的日子都尽数熬过去了,不消一月,二酉藏经洞里就又有师父与我二人盘膝共论法理的身影了。
虽是暮景独身品残,恰夜静更阑。正想着,一只活物从渐趋平静的月影里穿梭而过,伴着几声混沌的嘶鸣。盘山顶上终年多半时候积着雪,林木极罕,甚少有鸟兽出没。今有稀客造访,我必定要前去瞧个究竟。我悄悄浮上湖面,是一只极玲珑的小鸟雀,夜色下通身暗灰,双翅扑闪间倦意尽显,在空中又时常晃荡不稳,全无精神可言;盘湖对它而言也实在是太大的一片水域,又没有湖心岛可供休憩驻足,它急于飞越湖面到环湖的盘山上去,一路和着鸣啼,嘤嘤之声尽管略带沙哑,却很是婉转动听——或许是我久未见飞鸟的缘故。我目送它半降半摔地落在岸上,好一会儿都不见它动弹分毫,是伤是死,未得明了。我忙游移过去探明情由。
是一只精巧的小鸟雀,此刻正紧闭双目。我的手小心翼翼地靠近它,吓,好大的火气!手刚一碰,它那灰褐色的羽毛就嗞嗞地冒起烟来;我试着再以指尖略略相触,竟仍是如此。我赶忙拿开手,暗忖莫非是这小鸟雀碰不得一丝温热?我便上岸寻了块扁平的山岩来,抬着它回去,倒也安然。
盘山上有几十个洞穴,环着盘湖高低错落地排了三两圈,师父与我初来此地时便已有之,也不知是自然化生的还是先人开凿的。我原和师父统共两人,用不了这许多,只清扫了二酉洞用以庇藏石经与一众法器,上清洞和参益洞供师徒二人各自日常起居之用。而今师父不在,连上清洞也闲置许久了。早先师父另吩咐我每月打扫禹贡洞,说来日必有贵客到访;我这几年独处,却并未见生人来访。这小鸟雀自然算不得贵客,我带它回参益洞,也好方便近身照拂。接连数日,它都紧闭双目,未曾动弹挪移,但体温逐日高升,身子却柔软如初。那日行毕日理,我潜到盘湖底采了些押鱼草来预备给它敷用,可惜这时节押鱼草还未结出果子来,否则效用更佳;也怪我当时不肯用心多与扁伯学些医理,只囫囵记了些能治百伤的药草,又想着师父与我向来身康体健,不必有未雨绸缪之虑,未能早作打算多存一些储备,真真是现到用时方恨少。上岸后,我去除身上的湖水,径直去了参益洞。这几日,我也琢磨出些门道来了,那小鸟雀似是因火气过旺,身子一碰水便嗞嗞地冒烟,回去前我得施法干燥周身。我边嚼着押鱼草边进洞,却发现那小活物已不在原位。我一惊:莫不是被兽类叼去了?不会,盘山近来未见有野兽活动;那便是醒后自行离开了吧,想来伤已大抵痊愈了,也好,它既从来处来便自会有去处可去,也不空扰人心湖。正思量着,洞口突然传来几声脚步声。
我迎上前去,是二男一女一行三人。领头的男子着一身青袍,目光炯炯须髯缕缕,骨骼不凡,年纪与我相当,其神色略显倦怠却掩不住飘逸风度,看起来是个刚毅沉稳之人;另一男子着褐黄袍,乍一看似一脸的立眉嗔目、怒气难消,大致的装束,气质却着实粗野随意些;女子年岁略小,淡蓝上衣配一袭乳白流塔裙,面目清秀。三人身围周遭满是水象,或是本就从水边来的,也或是在盘湖边徜徉许久了。那青袍男子见了我,先张口道:“原来这里竟住着人,我三人突然造访实在冒昧了。”
“三位是?”“我三人从东夷来,一路北上遍访名山秀水,今日行至这山下觉得好不奇异稀罕,便攀上来意欲一睹俊丽,不想这山四围着水,山上还住着人家。”“那来者便是贵客了。我与家师二人同住于此,现下家师出行,便只留我一人守洞。此山唤盘山,水唤盘湖,并没有他人居住,也甚少来什么外客,三位既是为踏行赏景而来,尽可随意走动,无须拘谨。”
那青袍男子微微起意,行礼道:“多谢兄台美意。见这山上洞窟众多,不知可否不吝舍一洞容我三人暂住几日。此山此水引人迷醉,余欢难尽,委实一个‘欲去且流连’。”
我笑道:“兄台竟是个真性情的。我自然应允,只是此处难得美酒佳肴款待,洞**也尽是冰冷糙劣的,只怕……”
“饮食小事又有何妨,我三人本不是娇贵生养的细嫩皮肉,一路旅途行程又皆是担风袖月哪里还有什么精细讲究,天盖地庐的日子都过得惯了;身上也多少带了些干粮充饥,几日尚且供得足。只是兄台应允了就好。”“那便好,前处有个禹贡洞离这儿不远,我月月清扫,较其它洞穴略整净些,我即刻领你们前往吧。”“劳烦兄台了。”
我随即送他们去禹贡洞,他三人随行,一路上都是那姑娘小心搀扶着青袍男子。我察出异样来,回头问:“这位兄台可是受了伤吗?”那女子答:“上山时不慎崴了脚,此刻行走不便。”我伸手去扶,道:“姑娘柔弱,我来扶吧。”一旁那褐袍男子却警觉得很,迅速冲上前来急欲推开我去,被青袍男子暗暗拉住。青袍男子忙道:“出游总规避不开这些小伤,不碍事,修养一日便周全了。承蒙兄台这样关照,还未闻尊名。”“名号而已,不必挂怀。噢,这便到了,三位好生歇息,看这情形,我去采些草药来给兄台疗伤。”“兄台也通岐黄之术?”“故人曾用心教过,我不才,只略略学得一二勉强自顾罢了。”“那实在有劳了。”“不妨。”
我出了禹贡洞,旋即又下湖去采药。那青袍男子显然不只是崴伤,我私底下观其气色已揣度出些眉目,又在行将搀扶时暗自把了他的脉象,七分内伤三分外伤,好在他素日筋骨强健、体质严整,此时还能勉强腾挪走动。这三人究竟什么来历?我边思忖着,边潜至湖底,忽见湖中不远处有一尾龙鱼正食押鱼草。盘山无鸟兽,盘湖却多少有几尾游鱼,但从未出现过龙鱼。眼前这祥物青褐色,较湖里的鱼长了数寸有余,嘴边拖着两束长须,正扯着草,猛地惊了一下,许是察觉到有生人临近,迅速游开了。
这几日尽出了这许多不寻常的事,倘若师父在,定然一早便琢磨出其中玄妙了。现下我也只好先马虎应付着吧,来的这三人是善是歹,一时难辨,我且留心防着些便是;不过那青袍男子既受了重伤,便先救治了人性命再议其它。我采得押鱼草就径直回了禹贡洞,正要送进去,说着“三位,我拿了这些草药……”竟见那女子正专心无骛给那青袍男子做法疗伤,她竟也是通晓法道之人,这三人绝非寻常来历……那褐袍男子此刻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猛地将我推向岩壁,用手肘死死地按住我胸口。我被压得喘不上气来,意欲施法反击却心下无底并无必胜把握,心想着且先静观其变探个虚实;我见这边是怒目圆睁的大汉,那边二人被这一下惊得措手不及,忙慢慢回法。
青袍男子一边端坐着收法,一边喝住怒汉:“鲁杨,快快住手!”那怒汉头也不回,狠狠地瞪着我道:“你方才道这厮小贼般暗摸了你脉象,俺老鲁定他一个心怀不轨也不为过,指不定这厮正是那老怪物遣来捉我们回去的!”
那女子也忙劝道:“哥哥莫吓坏了人家,我们四人昨夜迂回盘转早甩开了尾巴,今晨才到此地,那老怪物再怎样神通,如何能算得这样准的路数先我们一步不动声色地安插奸人在此。这位兄台好心收留我们,哥哥休要一时糊涂恩将仇报!”他二人行法一时刹不住,只得以言语相劝。
那怒汉低头沉思了半晌,将手肘慢慢松开,不想又忽地倾全力压来,直撞得我肋间生疼;只听得他又震天雷般粗声暴吼:“不成!那这厮眼里也见了不该见的,即便不是奸细我也顺手了结了他,莫叫他日泄了我们的行踪!”说着从腰间拔出匕首意欲行凶。果然招了恶人进来,此番情势拼死也要一搏了!我忙闭目聚神蓄积法力,还未发力,忽闻那汉子惨叫一声,松开手去,匕首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上。我睁眼大惊,那汉子的褐袍竟燃起了火,他正手忙脚乱地胡扑乱打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