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生历八百三十二年秋,正是潇潇飒飒、天朗气清的时节,一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子带着他的一双儿女来到青木林住下。那男子终日离群索居,不与当地人打什么交道,每隔几日便外出一趟,回来时身边总带了些怪僻器具,有时是一小块缺损的石碑、有时是一两件其他石器。倒是两个孩子天性童真率直,在那男子外出之时常相伴出门玩耍,渐渐与居住在青木林的几个年纪相仿的孩童熟稔嬉戏起来。这嬉戏耍闹俨然成了外来客一家与当地本族相互了解的唯一通道:当地的居民通过孩子们知晓,这外来客主人家姓穆,名培霖,那男孩儿是其幼子,名叫庄昭,那女孩儿则是穆培霖门下的徒弟,唤作徐思葭;两个孩子也从新玩伴那里得知他们迁居的地方乃是世代水族聚居地,当地几个孩童戏耍时常化作蛟龙吓唬他们,这两个孩子竟也不惊不惧,反而拍手称快。当地水族深知三人来历不寻常,自然排外情绪下几十双眼睛紧紧盯着这入侵者的一举一动;只因尚无交情,善恶难辨,又因青木林头三五年才经历了那三十年一遭的劫难,这时正是人丁凋零、家业百废的时候,分不出精神来全顾,便暂且按兵不动、静观其变。
青木林旁便是青水潭,是青龙一家聚居的所在。所谓“龙生九子,具不成龙”,说的就是这家。排行前七的皆业已成年,迁居别处另续血脉;因各立门庭,各家须得处置各家的里短琐事,彼此联系渐疏。老青龙年少时也是个东闯西荡的浪子,待年岁渐长,偶遭恶疾交攻,心绪得以安宁,也渐渐地琢磨出那下世的光景来;特别是其原配发妻离世之后,许是热闹了大半辈子,一时沉定下来难免生出孤寂难捱的缘故,竟一反昔日潇洒不羁无牵无挂的做派,对阖家团聚、安享天伦之事极为看重,于是定下迁居四处的儿子每隔十年回访一趟青水潭的家规。逐细想来,尘世间庸庸男儿莫不是如此:青壮时意气风发,由家里头妻儿的念想拴着、挂着,一心想的是挣脱;等到年迈时叶落归根,便由自己的念想拴着、挂着亡故的妻和离家的儿,一心想的则是包缚。仿佛彼此心向总不能迎合一致,也难得有各自都顺心遂意的,着实可叹!
身旁的璃首龟趺感慨出这一声吟叹后便顿语不言了。“这样说来,木行者顶多与青木林的水族生出些纠纷,如何牵扯上了青水潭?”我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前日盘湖一战寒气侵体,一时难以排遣,自语道:“怎么身子仍旧觉得如处严冬腊月一般?此刻若是这火再烧得旺些便更妙了。”那龟趺慢慢悠悠地道说:“怨只怨血浓于水、至亲骨肉终究难分难舍。”我喜欢它这慢慢悠悠的口吻,倒谈不上闲云野鹤、梅妻鹤子的风雅志趣,只是其中透出的一份从容沉稳甚是难能可贵。我心里觉着这龟趺本是个极好相处的,不像那老青龙满身匪气——纵使老到尽头,年轻时候的脾性任时光如何冲刷、任阅历如何劝化,往往总要沉淀下一些来积攒着,做今生今世的印记的;这龟趺呢,自我清醒过来,我已与它在这山林里端坐着闲聊了几个时辰,我受了重伤,此刻没有性子也只好耐着性子坐着,它则大可以捉了我去见它的父亲或是干脆弃我而去,却竟也安安静静陪我坐着。二人不像是一日前大战一场的敌我双方,倒像阔别十载方得重逢、两厢促膝恳谈的老友;乃至于不消繁复告解说明,它的许多心意情谊我便都能一一领会。我原问它木行者如何与它老父亲交恶,它也不推脱勉强,张口便道;只是它并不针对扼要而答,而是追根溯源、从二十年前木行者刚迁居青木林时说起;也好,闲坐着也是白白空着,我也正想乘此机会多了解些思葭、庄昭的故事。这样想着,忽觉寒气又涌上了脾肺,我禁不住了个喷嚏,再来一阵瑟瑟发抖:“这火怎的这样没热气?我再去寻些枯枝来。”
“你是沾惹了寒冰的寒气,寻常炽热驱散不了。我生这火,只为烘干你的衣裳,也好让你走得略略舒坦些。”走?这寒气莫非如不治之症一般?此刻听来,那敦厚的声音里不免掺杂了分量不轻的凛冽萧瑟之意。
“寒气一直存留于你体内,三日之内便能侵袭五脏六腑经脉周遭,到时血流凝滞、肌理坏死,再难回天。”那龟趺自觉面带哀色,又觉袒露了真情失仪于我,忙重整肃穆,道:“父亲不轻易使寒冰,此事他着实是伤了深情了。”
“你方才言及寻常炽热无用,如何才是不寻常的炽热?”
“纵使知道了也一时难觅,反倒求而不得平添一份苦楚。你安心过完这几日吧,若有什么交代嘱咐的,未了的什么心愿,能言明的就告知与我,我且尽力替你去办。”
这样说来竟已走到穷途末路,我闻此便不再追问。还有什么可交代嘱咐的呢?龟趺失掉与青龙的联系,我原还心存希冀,盼着他四人平安脱险。现下知晓了这寒冰这样霸道,莫论他四人,只怕连师父也……也罢,世间诸事繁琐,我所遇见的、所经历的不过冰山一角尔尔,不见不有、不有不伤,这又何尝不是一样令苦海中芸芸众生艳羡的福气?师父与我,缘尽尘俗,也大可续之世外。正想着,忽闻一女子声音:“玄武你这交代后事的晦气话说给谁听呢?”
一女子从近处一簇树丛探出身,跳蹿蹿地近来。只见她满身锦绣辉煌,头上戴着,身上穿着大红鼠袄,靥笑桃花,面庞丰腴似身材体型都较寻常女子健硕宽大些。她径直在我身边席地坐下,吓,好大的热气!面前那堆枯枝燃起的火热到这姑娘跟前,定然要输得俯首帖耳、五体投地。那姑娘瞪着龟趺,道:“问你呢,玄武?”
我错愕万分,唬得一时没了应答:怎么这荒郊野岭的地界突地冒出一个姑娘?还是以一副彼此再熟悉不过的姿态现的身。再者,龟趺怎的又在这姑娘口中又成了玄武?“玄武”二字对我而言自是不同于旁人,庄昭告知我我的五行者身份之前,我总以水自处,数次勾画了水行者祥物的形象,与眼前这璃首龟趺实在是相去甚远哪。那姑娘见龟趺似神色惊异,便道:“盯着我瞧做什么?旁人不知你是什么,我还能不知?”又转头朝我道:“祁镇哥哥,你如何管教的玄武,怎这样无礼?盯着人家未出闺阁的女子瞧个不休,算是它的待客之道吗?”这话若是换做别人家的女儿本该是低首含羞娇娇柔柔地道来,这姑娘非但脸上不起一丝羞涩红晕,反倒极其从容自若、甚而带了犀利泼辣的颜色,半分气势都不肯收敛着,好一个理直气壮的咄咄逼人!她知我姓名,又唤我作“哥哥”,旁人眼里若说我二人没有从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在定然也十二分地不信。只是我又实在搜刮不出一点儿这姑娘的印象,从记事起,算上近半个月来新结识的思葭、庄昭、鲁氏兄妹,熟识的人物加起来统共就那么些个,再如何合计也挤不出眼前这张面容。
那姑娘见我二人呆愣不语,笑道:“才说你们二人一句,怎么,赌气了?这样小家子气,枉你们还位列五行者之首。”连五行者的事也知道!龟趺生来是一副后知后觉的性子,定要思虑周全了才肯开口,我已按捺不住,便抢在它前头问道:“姑娘,你究竟是……”
“姑娘?怎的祁镇哥哥说得你我这么生疏?”那姑娘微生怨怒,又迅而转怒为喜,“是我疏忽了,难怪祁镇哥哥认不得,这样唐突来与你相见,十足像个疯婆娘!哈哈哈……”那姑娘大笑着起了身,摇身一变,身形微缩了几分,浑身的热气也忽地散失了。我觉着又一阵寒气涌上肺脏,禁不住低头打了个喷嚏,待复启首相看时,那姑娘手上竟停着朱雀,周身赤色,神气十足,一扫那日落汤沾水后的窘迫邋遢。
我见状大惊:“姑娘莫不是火行者费……”“费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