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七年初春,深圳龙岗镇的某个村子,天气乍暖还寒,一些倔强的花朵在晨风中摇摆,在这个失业就会露宿街头的地方连空气中都充满着不安全感。
在一间并不起眼的工厂的大门口簇拥着二十几个二十来岁的大姑娘她们不时望望大门上贴着的招工启事又不时向工厂里面张望,她们的等待充满焦虑和不安。
“招工的人来了,招工的人来了·······”一个眼尖的姑娘压低声音叫道。
只见一个长得有些尖酸刻薄的中年女人从写字楼出来,径直走向保安室,一群人蜂拥而至保安室的窗口,争先恐后地递进自己的证件。傲慢和优越感让这个招工的中年女人的脸有些变形。她挑剔的目光从这二十几张脸上扫过,然后慢悠悠地把手伸向了一个个子高挑,眉清目秀的小姑娘毕恭毕敬递进来的身份证,就在她接过身份证的时候发现了小姑娘手有异样,她像被电击了似的猛然把小姑娘的身份证丢在了桌子上,挥着手厌恶地说:“你手这个样子还出来打什么工?快走,快走,是什么病呀,会传染就麻烦了,哎呀呀......
小姑娘低着头,红着脸,忍着泪,在众人或同情、或漠然、或嘲笑的目光下卑微而慌乱的伸出她那丑陋的手捡起了身份证,转身悲凉离开,就在她转身背过众人的那一刻眼泪犹如绝提的洪水喷涌而出,一切都化成了两行清泪......
夏莲飘荡在交横纵错的道路上,这里星罗棋布的工厂却没有一间愿意招收她。一次次地被拒之门外,她觉得自己像是被推到了世界的边缘,地球的边缘,站在地球的边缘摇摇欲坠,奋力想抓住些什么可什么也抓不住,绝望、恐惧、无助、迷茫.....
夏莲这个边缘人直到夜幕降临才飘荡回桥洞下——她的落脚点。九零年代的这个地方工厂虽多可基础设施建设还非常不完善,还没有旅店,晚上没有落脚点的人要么去投影厅过夜,要么去租本地人的老房子住,要么就是蹲桥洞。
从长途汽车上下来的时候她口袋就只剩下一点看口袋的钱,前两个选择她想都不敢想,所以就跟着一个同病相怜的女孩到了这个桥洞。这个桥洞挤满了像她这样的人,这里乱七八糟,拥挤不堪,臭气熏天。
夏莲飘到放着她简单行李的位置,慢慢蹲下,把头埋在膝盖上。外面天高地阔,灯红酒绿却没有她的容身之地,甚至觉得自己和外面那个世界格格不入,只有这个不堪的桥洞不嫌弃她......
快十点的时候冬梅用塑料袋提着饭盒急匆匆地赶来了,已经一个礼拜,她加完夜班就急急忙忙把自己的一半晚饭给夏莲送过来。她们是发小,可在这个别人的城市,她一个初来乍到的黄毛丫头能为夏莲做得也只有这么多,内心也是满怀愧疚和无助。
冬梅看到夏莲的样子心里什么都明白了,把饭盒打开递到夏莲面前轻声说:“来,吃饭。”
饥肠辘辘的夏莲抬起头,看看冬梅递上前来的饭菜,又看看乖巧的脸上挤满鼓励笑容的冬梅,夏莲牵强的笑笑又迅速把目光转移到饭菜上,她接过饭盒,吃了起了。她的目光不敢和冬梅的目光有太多的交流,怕控制不住自己情感会嚎啕大哭,她是个敏感,极度自尊又极度自卑的女孩。吃着吃着,眼泪还是不争气的润湿了眼眶,哽咽了喉咙,夏莲拼命忍着,眼泪就着饭菜吞进肚子里......
在夏莲一岁多咿呀学语,摇摇晃晃学走路的时候,那天天气很冷,爸爸给孩子们在屋子里放了个烤火盆取暖。饭后,爸爸去矿上上班了,妈妈把夏莲交给哥哥姐姐照顾后也去屋后的菜地里忙了。开始时姐姐抱着夏莲哥哥在一旁逗她玩,后来有几个邻居小孩来找哥哥和姐姐玩。因为要照看夏莲,几个孩子就在屋子里玩起了跳橡皮筋的游戏,越玩越疯,越来越嫌屋子里的空间太小,后来几个孩子索性跑到外面的院子去玩了,玩得不亦乐乎。
小小的夏莲看到人都跑出去了,没人管她了,她突然兴奋了,她把屋子里的一切都当成玩具,胡乱玩弄一通。后来她看到了火星闪闪的烤火盆,摇摇晃晃走到烤火盆边,慢慢把手伸进了火盆,她被烫痛了大哭着想把手缩回来,可一个踉跄两个手都趴进了火盆,嗷嗷大哭着想挣扎着爬起了,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夏爸爸下班回来把夏莲送进了医院,从医院回到家的夏莲就只剩下三根手指头了,分别是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左手的拇指,可就这剩下的三根手指还都严重的扭曲变形。
命运的改变就在一瞬间,夏莲成为了一个带着原罪的残疾活在这世上。
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逃回家去!躲回家去!
在桥洞迷糊了一晚,天一亮,夏莲就离开桥洞顺着旁边的陡峭小道小心翼翼地下到河边,偷偷的四下张望确定没人,她才从口袋摸出梳子在河边梳洗完毕,尽管身处这样的环境她还是尽量把自己收拾得整洁些,她骨子里就是个勤劳,爱整洁的人,现在却天天睡桥洞这对她的内心冲击是很大的。多日的落魄生活并不能完全掩盖住她的天生丽质,乌黑的长发,白皙皮肤,高挑的身材,真是一块未经雕刻的璞玉啊,可惜了......
夏莲从河边小道攀爬着来到了街道上,此刻正是上班的高峰期,街道两边的工业区穿梭着穿着统一厂服的打工族们,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很快她们(他们)都钻进了各自的工厂,挨个的工厂都关上了大门,街道和工业区瞬间都静了下来。
夏莲躲在街道的拐弯处探出头偷偷地又羡慕地看着这一切,再看看那一个个紧闭的工厂大门,再看看那一栋栋厂房......
虽然这个地方拒绝了她可想到要离开她还是觉得有点不舍,可能是因为这里是她到过的除家乡以外唯一的地方,也可能是她还是强烈想要自食其力.......
她像个流浪者,在街道上东张西望,准确的说她现在就是个流浪者,因为住桥洞,因为无法换洗,身上的衣服还是在家乡坐车来的时候穿上的,污迹斑斑。
终于看到一个挂着“有公用电话打”的牌子的士多店,她羞怯地走进店,用憋足的普通话说:“老板,打个电话?”目光闪烁羞涩。
正在整理货物的中年男老板操着广普应到:“打啦,打啦,自己拨号啦。”
夏莲悄悄转过身,用身体当着老板的视线,从口袋里摸出了写着爸爸矿厂的电话号码的纸条,,她害怕任何人看到她的手。
因为是第一次打电话,紧张的她笨手笨脚摆弄了好一会才拨通电话:“喂,喂,我找夏明远....“她的声音有点颤抖。
“你找谁呀?”对方问。
“喂......我找夏明远......”有点害怕,有点紧张,万一找不到爸爸怎么办?
“噢,你等一下,我去跟你喊他”对方挺客气。
夏莲轻轻地长长地松了口气,有点小激动,过了几分钟电话那头传来了声音:“喂,莲儿?是莲儿吗?”
“喂,爸爸?爸爸我是莲儿.....“夏莲不能自抑地轻轻啜泣
“莲儿,别哭,别哭,你说话,在那边怎么样呀?啊?”焦急而担心的爸爸是家里最疼夏莲的人。
夏莲抹抹眼泪带着哭腔:“爸,我在这边找不到工作,没有工厂要我......”
灰头土脸的夏明远思忖片刻,咬咬牙:“找不到工作就回家吧,家里总有口饱饭吃,没有路费钱爸爸凑给你寄到冬梅那里,哦哦,这样也麻烦,不要,你跟冬梅借吧,爸爸后面还她,嗯?爸爸还她。”
羞愧的夏莲无言以对哽咽:“嗯......嗯......我知道了......”
“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父母对出门在外的孩子总是牵肠挂肚。
打完电话的夏莲决定去冬梅上班的工厂门口等她下班,饥肠辘辘地她看到街边的各种食物馋得直咽口水,她现在已经身无分文了,唯一的几块钱已经打电话用掉了。正在她受到食物的严酷摧残和诱惑的时候,几辆摩托车咆哮着飞驰而来发出刺耳的刹车声停在了夏莲身边,她本能的后退、闪躲。几个手臂上戴着红布条上面写着“治安员”的男人跳下摩托车:“暂住证?你的暂住证呢?”
吓得惊慌失措的夏莲小声嗫嚅:“暂.....暂....暂-住-证?是......是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