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问山神,为何妖到最后都要修炼成人形。
山神说,方便。
我想他的意思应该是,人很柔软,很小巧,很无害,是最能适应这个世界的一种形态吧。
我陪了山神很久。见证了一批批小家伙的出生,又看着他们渐渐长大,有些在变老之前就下山了,而有些,我得像看着他们出生一样,看着他们老去、死去。
我不想下山,我安于缓慢的生长。我没有那些兽妖的好奇心,我不想知道山下好玩的事情,光是山神的山我都还没有把每一株药草都认全呢。我没事陪它们聊天,给它们输点灵力,看看它们会不会像我一样开始有自己的神识。这样我就不再是这山上唯一的药妖了。我给一株回魂草起名九株,因为一株到八株都死了,还有人参,漫山遍野,我实在没办法只得给它们叫人参一号二号三号。
我不想下山,我活得远没有山神久,可即便如此,看着身边的伙伴如流水般逝去,我也十分难过。想下山的,我们勉强不了;被时间带走的,我们更无法挽回。但是唯一能理解山神的,恐怕只有我了。而有足够长的生命来陪他的,也只有我了。
但我总会想,我也有离开他的那天。我有足够长的生命,却也有死去的那一天。而山神,我无法想象会有什么让他无法在这个世上活下去。除非这颗星星毁灭。
山神说,我们所处的地方,就是一颗星星,其他地方还有更多的星星。
那山神就是我的星星,即使有千万颗,我也只要他这一颗就好。
我说给山神听,山神又笑了,空灵的声音自四面八方而来,像风吹过树叶,像水流过石间。
我一直是这么以为的。直到在山脚下遇见了那么一个人。
他是人族,又不全是人族,他像山神说的雪人一般,全身都是白色。白色的长发,白色的肌肤,白色的长袍,白色的眼睛,白色的睫毛,白色的唇。我想他的血液应该也是白色的吧。
他摇着羽扇,带着小小的笑意,轻松越过了山神的结界,来到我的面前。他的声音优雅醇厚,也是纯白的。
“小生是来寻药的,没想到,却寻到了小生的梦中人。”
我红了一张脸,听不清他说的是寻妖还是寻药。我想是寻药吧,因为下一秒他便晕了过去,我连忙抱住他,他的体温清冽,一如他的外表。
听说人族是很脆弱的,太热太冷都会死掉,我没有接触过人族,却觉得他可能要死了,便拔了九株给他。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知道回魂草就能救他,可能是我身为药妖的直觉吧,一遍念着九株啊我对不起你,一边用山泉喂他服下。不久后,他悠悠转醒。睁开眼看到我便是一笑。
我的脸可能又红了,我问他笑什么。
他说,如果这又是梦,那他情愿不要醒来。说完更往我怀里钻了钻,我感觉很痒,却痒在了心上。
之后的两个月,我带他游山玩水,他给我讲外面的世界,说到了人族男女会放水灯表达心意,妖族则会在月夜嚎曲,外面有酸甜苦辣的食物,有红橙黄绿的锦锻,有一望无际的大海,有春暖花开,有倾盆暴雨,还有与他一样颜色的雪,从天空纷扬而下。各种场景,我都想和月僚一起去看看。
对,他叫月僚,和他极为相配的名字。
我第一次萌生了想要出去的愿望。在这两个月之间,我的时间突然开始流逝了。
我没有多想为什么山神在这两个月中没有说话,他好像神识出游了,但面对着月僚的离开,我下定了决心,我要下山,但得等山神回来。
不久,山神就回来了,他好像格外的高兴。他说外面的秩序终于恢复,这颗星上只存在应该存在的生命,还说也许不久后,就能结束他过于冗长的生命。他是如此开心。而我一心只想着月僚还在外面等我。终于我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对他说了,我要下山。
面对我的是我习以为常的山神的沉寂。
我错了,沉默的山神这千万年来,也许都没那么开心过,他的话从来不多。我兜头给了他一盆冰水,我该听到热铁在冷水下嘶啦一声冷澈的声音。
而当时的我没有想到这些,像个自私的孩子。
对于他,谁都是孩子。
你也要走?山神问我。他的语气中有我熟悉的孤寂,我对他的心疼,却抵不过我对月僚的爱意和对那色彩缤纷的外界的向往。
是的。
为什么。
因为我爱上了一个人。
我告诉了山神来龙去脉,山神听完后异常愤怒,我感受到来自山最中心的颤动。
灵芝,他不爱你,他只是……
我再次打断山神的话。
他给我起名月人,比起你那随口一说的灵芝用心千万倍,他愿意让我成为他的一部分和他永远在一起。山神,我已经陪了你那么多年,而人的寿命是短暂的,我不想让他等太久。你该放我走了。
若我知道这是我和他最后一次对话,我绝不会如此决绝。但真会如此吗,那时我对月僚的爱几乎盖过了一切。
山神沉默了许久,道,你知道你拔走的那株回魂草,只需再修一日便有神识了吗。
我的心抽痛了一下,但连这种痛我都归咎于山神。
于是我毅然地转身走了。
我听见山神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你若走,就不必再回来。一切都由你自己选择,也都由你自己承担。
我下了山,月僚就在山外等我。看到他的笑,我已经忘记了所有不快的事。
他带着我看遍了他说的所有风景,体验了在山上从不能体会到的生活。我觉得我之前那万年的生命都是白活的,只有和他在一起才是精彩。
然而好景不长,他病了。我不知道人族能活多久,但我和他在一起,感觉没多久,他就要死了。
我一直哭、一直哭,我想献出我自己为他续命。而他说不要。他心疼我,更心疼我没有他陪在我身边。
所以他给了我一个孩子,让他代替自己,一直陪着我。
孩子还没出生,他便走了。
而那个孩子,在我体内生养了近万年,才来到外界。
我不知道的是,药妖生了孩子就会死,而这个孩子——可能是他父亲的愿望吧,他虽继承了我的内核,却未夺走我的性命。只要我不离开他太久,我们两就都能活着。只是他因与我共享了一个内核,格外的虚弱。我照拂他多年,以精血喂养,才能像正常的孩子一样活着。只是这个世界上,哪有他这种半妖的容身之处呢。这时候我听说了,人妖交界的血池内,有着不少半妖,我怀着为他找伴的心思,把他带到了血池。
也时隔近万年,又看到了我出生的那座山,和照拂我长大的那个妖神。
万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刚好够我想清一些事。
万年前没有想清的,如今都清楚了。
例如为何月僚来的时候山神刚好不在。
山神去参战了,开世大战。也许是山神希望我们多陪陪他吧,结界内外才有了时间的混乱,山上一年,人间一日。而月僚,初代的净世,就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结界之中,遇到了我。
我想山神那天被我打断的是,月僚只是在利用我吧。数万年的灵芝,整个大陆难寻。净世多么神机妙算啊,能算到万年之后。可能这个世间在以后的岁月里会需要我。而所谓的给我留个孩子,是否,只是因为,需要的不止一株万年灵芝。
万年,我见识了许多代的净世,他们以这个世间为己任,更让我觉得月僚对我从未动过心,他却也不是为己谋私,他是为了这个大陆、这个世界。
我恨之不能。
想到这里,我越无颜面对山神。他早已看清一切,我却执迷不悟。
而圣古,他像当年的我,单纯善良、从不怀疑。我是别人的一步棋,我不想让他也成为别人的棋子。当净世出现、圣古对她推崇至致时,我看到了我当年的影子。我越来越怕圣古会像我一样。
我想改变他的命运。
可是我见到月僚了,在这万年之后的一个夜晚,我竟又见到他了。他让我帮他,帮我们的星星。他带我看了这颗在广袤黑暗中闪烁的星,让我见识到若我拒绝这个世界是怎样的光景。所以我不得不作为棋,继续。
我知道能从净世的大阵中活下来的绝不是泛泛之辈。他也是月僚万年前埋好的一步棋,我只需要让净世去妖国、续起风狐的气运。月僚说,这就是我的任务。
所以我故意在墨麟面前展露真身,故意被风垚抓住,假装不知的配合他们,作为要挟净世的筹码。但是净世好像什么都知道。是啊,万年前的净世算计着现如今的净世,净世怎会不知。
而在看到净世尸体的那一刻,我知道了月僚给我的真正的任务。
这可能是最后一代净世了,而她不能在这里轻易的死去。
我可以拒绝的。但我还是做了。
在我眼中,渐渐冰冷的不是净世那个小女孩,而是月僚。我对他仍有爱意。
我只是抓住了净世先祖的一个幻影,却就这么爱了万年。
我救的不是净世,而是那个万年前病重在床,值得我牺牲性命去救他的月僚。
这就是我所有的故事,在这生命的最后只能托付给你。是否要让圣古知道,取决于你。
我希望他能糊涂的活着,又不希望他活得糊涂。
而我,能结束这冗长的生命,我十分欣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