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片无尽的寂寞,在岁月的尘埃里,铺满了黄昏的缩影。千万年之间未曾落下的太阳如一潭死水般沉寂,昏暗的光线透过那游灵似的薄彩,照落在半山腰上的一间竹屋之上,天空的飞鸟偶有穿入屋内,却无人回应,空灵,是这里最大的感觉。此地寸草不生,可却在宅边的不远处生长着一颗巨大的百年榕树,它分散了阴冷的光,轮廓在黄昏中被淹没,昏暗凝成一束束寂寒,聚在了血色的红土之上,使这个世界变得若影若现。
孟忘生从屋中移步而出,身着一袭血色罗式儒裙,素手轻抬,腕上圈着一弯如水的和田玉,发间挽着堕马似花髻,一支黑玉簪束于其中,下留散丝的墨发披于腰间,身量苗条,天生自带一段疏离,眉间万般看透,诉不尽无情冷淡。心如千丈冰中一点寒,神似冷凝水中清白荷,一对无意秋娘眉,一双美目黑墨瞳。忘生踩着血土,小脚踏步,轻坐于石凳之上,手执一本黄薄的青皮本,世人传说中称之为:忘生录。何谓忘生,遗却浮生,弃之不顾。这是她之所以诞生的原因,一个没有过去,更不可能拥有未来,只有无尽的黑暗的名字。身处忘川,世人皆遗忘,岁月于她没有任何意义。
孟忘生瞥见手腕上的玉镯浮出一丝血红,她无奈地起身,双眼微离,轻叹一口气,顺着风一踏,腾空而起,向着背光的地方去了,心里一阵失意,夜晚到了,又到了。
那个地方,没有光,没有时间,没有生机,黑暗和遗忘是那里的主调。且问这世间谁人不踏足?无论贫贱富贵,都将独品一生,饮下孟忘生为他们亲手熬制的泪汤,向着无尽的轮回去了。那里,是地狱忘川河上奈何桥边的孟乡亭,忘生,是传说中奈何桥旁以汤渡人的孟婆。
人生那么长,那么短,多少的失意,多少的痛苦,多少的****,多少的遗憾,多少的思念,多少的功败成果,多少的无可奈何,多少的身不由己。所有的苦恨遗憾都将变成一颗晶莹透亮的眼泪,死去的那一刻从体内浮出,向着地狱飘去。忘生会感应并接住每一颗眼泪,读尽他们的一生,为他们熬一碗遗忘的汤。往事若是不肯随风而去,那便是游魂,亦或者是恶鬼。于是忘生在千万年前便书写忘生录。她会给他们重生的机会,给他们时间和机会去完成他们的遗愿,可一旦心愿达成便化为河边的彼岸花,永生永世不可以脱离忘川水,不再拥有一切,作为地狱的浮灵望着来来往往的人,那其中或许会有他们的亲人,或许会有他们的深爱,可这一切再也不属于他们了,他们只能在无尽的岁月里等待永恒,活在前生里一次一次地重回。这是一笔不平的交易,却是无数对尘世浮生留有遗憾的人最好的后悔药。
今夜当忘生到孟乡亭发孟婆汤倒是十分顺利,并没有出什么费心的事情,除了有两个不听话的小鬼闹着不喝汤大哭大闹却被她说服灌下。当想到千年如一日,都是无数的重复,能有什么事情,忘生在心里狠狠地嘲笑了自己的愚蠢。暗暗摇了摇头,静默了半响,这才想到忘生录的启篇还没有完善,便准备赶回自己的竹屋去。一回头,看到了他。
他,阎祭,回来了。
还是那件万年不变的墨紫长袍,广宽的长袖随着手臂常背放在腰后,如若轻轻地甩动那黑色的袖子,就像乌云在天边划过,平添万般的抑郁,可就是这样的他却张了一张安静英俊的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若桃瓣,目若秋波,鼻翼挺俊,颊似流云,粉面不必粉,朱红何必再涂珠,平生万般情思,悉堆于眼角,世间千种沉思,皆凝于眉。嘴角长扬,若隐若笑,轻轻地开口,不知多少月华皆失光。且问世间多情俊朗谁人知?怎料公子生鬼渊。
看着他站在亭边一脸期待地望着她,她无奈地将头向下低了一下,然后再抬头,向他快步走去。
“怎么回来了?事情怎么样了?”
阎祭佯装生气,皱起眉毛,一脸不悦,“为何我每次回来时你不先关怀一下我,而总是先问‘那件事’怎么样了,你的心思从来不为我萦绕,真叫人寒心啊。”
“你??????”她顿了顿,这人怎么那么孩子气,这么多年了,还跟十七八岁的毛头小子一样,真叫人着急。“唉,你明明知道那件事情有多么重要,眼看你的父亲就要过十万岁了。一旦你的父亲过了十万岁就是新阎王上任的时候。你如今都已经四万岁了,怎么还这么幼稚,就凭你这种态度怎么去夺取阎王之位,兴振阴界,让阴界不再魔界和妖界丢脸。”
他走入亭中,坐在忘生常常坐的位置上,一脸愉悦地说:“你还是知道关忧我的,果然那句‘思君不见倍思君’是真理,一善不说话的你竟让说出了这么多的句子。你且宽心吧,我父王就算消逝,这阎王之位必定属于我,其他九殿之王王他们怎么都不可能替代我父王的儿子阎罗王我阎祭的,你不用担心。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只是防止他们的势力扩大,以防我将来登位的时候太多麻烦。不过你的担忧还是让我很受用的。”他直勾勾地望着她。她冷眼回望。
是的,他追求她很多年了,久到小白小黑都快要忘记了。可忘生没有答应,忘生也不可能答应。只因她的心里藏了一个人,一个就算这么多年她身处黑暗里也不可能忘记的人,一个她恨在心里爱在灵魂的人,她这么多年在孟乡亭上从未见过他,她知道一切都是因为阎祭的原因,阎祭不会让那个人见她。但是忘生没有想到阎祭没有让那个人失去那些记忆,他保留了那个人的记忆,永生永世地折磨那个人。一个人的心如果真的可以被割让,真的可以收回的话,该多好。可她的心死在了那个人的身上,她的心没了。
许久的冷漠之后,他开口了:“这次我看见他了。”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中的慌乱和失神,他知道提这件事情不会让她好过,可是这样又有什么办法,这么长久的岁月,那个人都在奈何桥上经过百十次了,她的伤痕没有复合,反而在溃烂,她的心像海中低落的水滴一样,再也找不到了。当年的孟婆在消逝的时候碰到了她,那时候的她对世间有着无以言语的怨恨,她甚至愿意永生永世呆在地狱中煮汤,就为了不在存活于尘世,这是她对她自己的惩罚,对她自己的伤害。这样的怨恨,让她在对着孟婆跪下的那一刻周身的白衣羽化为血,她重生了,不,是永恒地死了。孟婆在那刻消逝了,而她成为了新的孟婆,一个受尽情伤且无心的孟婆。上一任孟婆留给她一句话:人最大的幸福是能经过奈何桥,能遗忘前生,而孟婆不能,你终会被这些折磨永远,这是你的选择,希望你能不要忘记你恨那个浮尘凡世的初衷。
想到当年孟婆的话,她阖了下眼睛,强装镇定:“他。”
“对,就是他。他进了魔界了,因为这几千年我来没有消除他有关你的所有的记忆,我折磨他,用尽一切让他生不如死,他为了躲避再到阴间受我折磨,甚至步入魔界,杀了魔王,成为了魔界的主人。呵,可真是无心人,真是什么事情都做的出来。”他说这些的时候明明心在酸楚地痛,却要一脸鄙夷。
“他与我无关。你今后都不用再跟我说这些了。他爱去哪里且去哪里,就算他登仙成佛都与我无关。我要回去收拾我的笔录了,我先走了。”她一边说一边往后退,最后直接一踏,离开了。她完全不顾身后呼唤的阎祭,也管不住眼角悄悄滑落的泪痕。
‘如果一颗心真的能收的回来,我一定要把昨天都作废,试着去爱你。’这事那天忘生回去之后脑海里不断萦绕的一句话。
可是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阎祭没有再来找过忘生,忘生也依旧如往常一样,重返着一样的生活。一汪如死水的生活,因为阎祭的几句话,让她的眼睛第一次出现的波澜,出现了波光,和冲破眼睑的泪。
“忘生最近是怎么了?上次我本想去向她讨一顿饭吃,却被那竹门拒之于外。”小白转过身拍了拍身旁的小黑,一脸无辜。
论这感情事,毕竟是小黑更熟悉,他望着坐在忘川上的忘生,看着那寂寞的背影,他满脸写满可惜。
“怕是碰到关于那个人的消息了吧。这六界之中,谁能使忘生变成这样?上次见她这样,也是几千年以前的事情了。”多么可怜的女子啊,这样的折磨不知道几千年了,虽然不知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可这万年的折磨他们都是看在眼里的,什么样的伤害可以让一个人变成这样。
“上次我看到阎罗殿的大人回来时一脸落寞,估计又是因为大人对忘生不满吧。”
“不满?不,那不是不满,而是心痛和期望。”
‘期望着她可以重获本该属于她的心。可是生处这个地狱,满地都是绝望,哪来的心可以重生,谁不是早已死了的人呢?忘生不能也不应该重新生长出一个心,因为她是孟婆,可是如果忘生一万年,两万年甚至更多,都没有办法忘记那个人,重新拥有爱的勇气的话,那个视忘生为唯一,永不再娶的阎罗殿大人应该怎么办?唉,真是头疼。’小黑默默在心里转了好几个圈,最终也没有最好的解释方法,只好阖上眼睛。
“为什么期待?为什么心痛?你快和我说说。”小白一脸疑问,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确实,小白对这些充满了疑惑和不解,于他而言,这些语言和情感就是一片新大陆,是他千万年间不断勾魂.送人所没有触及到的。
小黑向着小白扫了一计白光,登时让小白闭了嘴。小白这个蠢孩子,不怕天,不怕地,甚至连阎王大人都不怕,可是他唯一怕小黑。
小白摸了摸鼻头,转了个身向外走,长长地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的嘛,什么都不让我知道,什么都不许我去管。忘生是这样,你也是这样。”
‘傻孩子,我们在这个地方,本就是已死之人,哪来的那么多问题去懂得,我们都只是苟延残喘的游魂罢了,我们夜夜勾人,却还没有那些被勾的人幸运,我们所获得的根本就不是永生。’小黑跟着小白走到一半听了下来,往回一望,叹气摇头‘若是你也能理解这个道理,就真的放下吧。那个世界不该去回忆,那个人,永远都不应该想起。’
(秦广王,楚江王,宋帝王,五官王,阎罗王,卞城王,泰山王,都市王,平等王,共十殿之主,阎王是阴界之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