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换帖
守义见肖家女子走远了,便起身进了后宅。迎面碰上账房胡先生,有点不好意思的点点头,往前走,又想起什么似的倒退了两步,叫住胡账房:“胡先生,问您个事儿?”
“啥?你说!”闻言胡账房停下脚步,抄起袖筒子。
“这个女子到底多大了?”守义摸摸头,抿了抿嘴唇。
“十八了!可比你小呢!”胡账房笑呵呵的抬了眼,“没事,男人大点没啥!再说了,到哪给你找正好好儿的呢?你这岁数有的都快当爷爷了!”
“哦,那我就是有点大。嘿嘿。”守义有点挂不住了,“不真瑟(差不多)就办哇。甭耽搁了。”
“哈哈!那几年也没见你怕耽搁了?赶快定日子哇!”
“定日子!定日子!这就看黄历去!您忙哇!”守义赶紧就离了院子,去上房和父母商议结婚的事谊。
两下里都说定了,这就该交换了生辰八字合婚了。童家特意请了有名的牛半仙给掐算了掐算,牛仙人拍着手里的两块光洋,连连说“上上婚!包你兴旺发达,子孙满堂!”顺便还看好了冬月初六的正日子。为了显得更加郑重,守义特地跑了一趟县公署,邀请当科员的舅舅林先生做证婚人。两家人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忙活起来。
到了下定这日,肖掌柜和他女人后半夜就起了,忙活开了。芸香本也没睡实,听了响声就要穿衣服。肖婶正走到门口,悄悄地说:“二女,你今儿就甭起了,再在妈家过两天清身(清闲)日子哇。睡得哇!”说完,她擦了擦眼角就往厨房走去。
平城这地的风俗,凡办喜事都要炸油糕。因为不是办事的正日子,肖婶也没有叫上家里的亲戚做帮手,进了厨房,先把糕面粉上,再把粉好的糕面一层一层细细匀匀地撒在笼屉里,盖上锅盖蒸,然后又把前一天曲好的豆馅拌上糖玫瑰。拣出地皮菜淘干净,山药(土豆)擦成细丝,剁了两根腌好的胡萝卜,又切了一把韭菜,这些都放进陶盆拌成菜馅。这时笼屉上的糕也差不多蒸好了,揭开盖子,拎住笼布把糕倒进陶盆,这就开始搋。抹上胡麻油,再沾上点水一点一点的把糕搋匀,看着搋好的糕黄赞赞、精坠坠、软溜溜,肖婶满意地笑了笑。接着她又把糕揪成一个个的穄子,包起来,豆馅糕圆溜溜,菜馅糕俏生生。起火,倒油,不一会就炸了一盆子金灿灿满是泡的油糕,正准备给街坊四邻送去,看到慧香揉着眼出来了,就说:“快,给妈跑跑腿,沿门送糕去!”
“人还没睡醒呢,就让做营生!”慧香撅着嘴,“还得上学去呢!”
“夜儿个就给你告了假,去啥呢去?这就一个儿(自己)做营生哇,你二姐聘了,你还不愁跟了去呢!”肖婶拿起门背后的笤帚疙瘩(扫炕的小笤帚)咋呼(吓唬)道。
“行了行了!那我送去哇。让孩子再睡会儿。”肖掌柜闻言,赶紧拍拍手上粘的贴红喜字的糨糊,眼看拍不掉,又说,“我给洗洗手,那我送去。”
“你就惯哇!惯得都没样了!”肖婶一摔手,上上房去查看准备的茶果是否齐备。肖掌柜看得女人进了门,对着慧香努努嘴:“想睡再睡会儿。可别过了,一会儿就来人呀!”慧香恼了,说:“睡啥呢睡?嗬哩喊腾(形容声音嘈杂)的,能睡成?我送去哇,您忙您的哇!”摔盆子打碗(俗语,意为甩脸子看)地就进了厨房。
正说话间,芸香也收拾齐整出门了:“大大您缓缓哇,我给跟上送去。”跟着慧香前后脚就进了厨房,姊妹俩就忙活开了。
肖婶把炕上的油布又重新挄了一遍,拿鸡毛掸子把柜顶从头到尾掸了掸,又把圪圾圪佬儿(犄角旮旯)的地方都擦抹了一次。走到门口,拉开门,一摸门头,有灰,肖婶沾上水又拿上抹布踮起脚尖把门头擦了一遍,正忙活着就听得院子里有人进来了,她赶快把抹布挂在门背后,开了门迎接。
“妈,我来了。还有啥营生呢?”原来是大女菱香来了,手里领着外甥,大女婿赵宝生提着一个还冒着气大包袱站在院子当中。肖掌柜看见忙得接过,笑道:“赶快上房坐!今天你可是当头正面的,还拿啥东西呢!”
“家刚做出一锅豆腐,现的,正好招待人,全是黑豆的,今年的现黑豆!”宝生说着和肖掌柜一起把豆腐送进厨房。
这一家人刚在炕上坐定,就见芸香端了一盘油糕上来了,布上筷子,招呼道:“大姐,姐夫赶紧吃,现炸的!”
“还是妈拌的馅好吃,玫瑰也是一个儿曲(制作馅料的一种方法,多为熬制)的?”菱香赞叹道,只见宝生狼吞虎咽地已经吃了三四个了,便别了一眼,“没个吃相!好像那没吃过的!”
“妈的油糕好吃么!多吃一个咋了!”宝生脖子一梗。
“想吃多吃点,甭来了这了还置气!”肖婶安抚女婿。外甥在炕上蹦来蹦去,一会儿摸摸炕柜上雕刻的花,一会儿站在窗台上往炕上跳,一会儿又差点儿把贴在墙上的年画扯坏。正在菱香脸色白了红,红了白要打孩子的时候,院子里传来张婶亮亮地一嗓子:“有人吗?我们来了!”
这下肖掌柜、宝生都盘了腿坐得正正的;肖婶整了整衣服就出去迎人;菱香赶紧把刚才弄乱的点心茶果又重新摆放整齐;芸香把刚吃完的碗筷收拾了,和慧香一起领了外甥往外边走边说:“走,姨领着吃糖去。”出了门,就看见院子里站了一地人:张婶、童掌柜喜气洋洋,童守义和胡账房正四处打量,看到芸香出来就笑了。芸香羞得低了头领着外甥进了下房,关了门趴在门缝上偷偷地看着一行人进了上房。
“哪个是二姨夫?”小外甥也拿头挤着看,“二姨要聘了?”
“嗯”芸香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小外甥却欢喜地蹦起来:“哦!哦!二姨要当新娘子喽!有喜糖吃喽!”
这边肖婶仔细端详了一番守义,见这后生还算端正,就问:“是当兵的?”张婶闻言插嘴:“军官!是军官!”守义听了就站起来回答:“嗯,在张市当兵。”
“可念过书?”肖婶拿眼斜了斜碎嘴的媒婆,又问。
“念过两年私塾,没上过洋学堂。”守义实话实说。
“噢,那也算认得字。学过手艺?”
“嗯,在后套学过皮匠。”
“听说那地市,女儿们尽白跟呢?是也不是?”宝生一听来了劲,探过头来问。
“哦,有的不要,也有要彩礼的。”守义有问必答。
“那咋不在那儿娶个算了!”宝生撇了嘴,正要再说,大腿被菱香狠狠扭了一把,赶紧闭了嘴。
胡账房咳嗽了一声,说:“我说,咱们今天男媒女媒都在,双方大人也都在,主要是商量下彩礼的事。看看你们有啥要求?直说哇,也甭弯弯绕绕的啦!”
见进入了正题,肖家人互相看了一眼,谁也不言语了。童掌柜看看胡账房,胡账房又瞭了瞭张婶,张婶努努嘴,看着肖家诸人,把目光停在肖掌柜身上。等了半晌,肖掌柜看了看他女人,清清嗓子,说:“二女在这家也长到十八岁,勤快能干,是个能齐家的好女,我们也不是那狠要彩礼的人家,你们先说说家里都预备齐全了吗?”
“这你放心,缎盖物(被子)面儿都拉上了,锅碗瓢勺也都备上新的啦!”童掌柜笑嘻嘻地说,“去了我家肯定不能让二女儿受制!”
肖家两口互相看了看,肖婶又开口:“大女儿聘了也好几年了,我也不知道现在这行情……”
“一般彩礼都是三十块光洋!”张婶插话,“衣服头面另算。这就看各家的情况了。”
“三十块不少了,顶我好几个月工钱。省着点一年多也够吃了,再说这灰年月,还是早早把女聘出去的好。跟了守义,咋哇不比平头百姓安生?”胡账房这男媒也为东家说起了的理。
守义从兜里掏出个红布包,打开一看,是一对沉坠坠的金镯子,他恭恭敬敬地把这首饰放到炕桌上,说:“这是我下的定!”说完又坐回到凳子上。一屋子人都看着这对手镯,愣住了。
“啧啧!看看,想情衣裳也赖不了!”张婶两眼放光地看着金镯子,“还有拿金镯子下定的!我可是头回见!”
“三十块就不少了,何况还有‘金’镯子。”宝生愣愣地说,还咬着“金”字强调。
“看,这姐夫也发话了,那就这么定了哇!”胡账房忙接话,心疼地看着炕桌上的布包。
“定了就定了哇,反正女儿愿意呵!”肖掌柜一锤定音。
“好!真是痛快人!”童掌柜笑得红光满面。
肖婶也从袖筒里掏出一个早包好的红布包,打开放在炕桌上,是一个老玉忍耐儿(扳指),说:“虽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也是她亲爹留下的,就拿这个当定礼吧。”说着眼眶又红了。
“好好好!咱们亲家两个喝一个去!”拉着肖掌柜下地就要往外面去,肖掌柜也半推半就地跟了去。
“那就说定了!牛半仙给看的冬月初六的正日子,彩礼、衣裳、头面,下茶那天送到。二女儿的尺寸早些送过去,看做不迭的。”胡账房把后面的细话交待清楚,起身就要走。
“哦,过两天就送过去。忙啥呢!吃完饭再走!”肖婶忙劝道。
“不了,柜上不能离了人,童家今天也摆席呢!以后再来!”说着携了守义,一并出了门。
等人走了,菱香一把拿过金手镯,使劲咬了咬,生生留下个牙印子,说:“真的!十足真金!”
“我就说么,这样的人家,再不给不成成色(傻子)了!”张婶这次牛气哄哄的坐在炕头当功臣。
“你头功!”肖婶这下也笑了,对菱香说,“下去把你妹妹叫上了,把她的镯子收了。”
“就偏心!爹这东西我都没见过,白送了别人!”菱香嘟嘟囔囔的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