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规矩不成方圆。江湖也有江湖的规矩。但凡走江湖的,都知道些江湖规矩。至于能不能遵守规矩,就要看各人的涵养了。可有一条,是每个江湖中人万万不能逾越的——在万豪楼中绝对不可动武!
身为一名江湖中人,可以不知道十贤到底是哪几位,可以不知道哪几个门派属于七大派,但一定得知道万豪楼。
万豪楼是天下最大的酒楼,在各州郡都设有分号,兼涉客栈、运货业务。只要是万豪楼走的货,不管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还是整车的金银,绝无任何人敢动,必能准时、完整地抵达目的地。这里是江湖中人首选的聚饮安歇之所。江湖上发生的大小事情在此传开,“武英榜”也于第一时间内在此张贴。很多人通过它扬名立万,很多人通过它臭名远扬。
每日,无数江湖中人在此出入,无数人在此喝得酩酊大醉,使酒骂座,却没有一个人敢在万豪楼内动武。若问江湖上躲避仇家最稳妥的方法是什么,自然会得到这样的回答:躲进万豪楼!就算有血海深仇,哪怕只剩下一口气,只要进了万豪楼,谁也不能再进楼追杀了。因为这儿压根就不能动武。若银子足够,尽管一直住下去,全然不用担心性命之忧。
万豪楼内干戈息。
这个规矩,并不是江湖中人自觉遵守,而是摄于万豪楼的绝对实力。九州江湖,门派林立,天下人便把最有影响力的七个门派,称为七大派,其中之一便是万豪楼;七大门派各自实力又不相同,前三个门派的实力明显要高出其他四派一截,这三个门派中恰巧又有万豪楼。武英榜区区百人,万豪楼有十人入榜。武英榜中榜的十贤,万豪楼占了两席。
万豪楼乃江湖三大势力之一。
郡影郡万豪楼内。
一进大堂最显眼的位置,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精瘦矮小的青衣汉子,一个是浓须浓眉浓发的壮汉。
浓眉壮汉喝了杯酒,咧着嘴道:“九州武林大会之期眼看就要到了,这次又是咱们的魏掌门独撑门面,可惜呀!可惜!”
旁边一桌是两个少女,一蓝一白,容貌脱俗,正是李太守迎亲时碰到的那位蓝衫少女和她师妹。闻听浓眉壮汉此言,蓝衫少女放下筷子,暗自倾听着两人的谈话。
精瘦汉子道:“有甚可惜的?”
浓眉壮汉眉毛一挑,似能抖出风来,忿然道:“总是把露脸的机会白白糟蹋掉,还不可惜么?”
精瘦汉子哈哈大笑道:“原来如此!咱们这位魏掌门要是打小立志功名,兴许早就当上大官了,非要做什么开宗立派的美梦,实在可惜,实在可惜。”
浓眉壮汉重重地放下酒杯,伸手及头,想摸摸浓黑的头发,刚碰到头发,手掌又像被刺到一般,急忙的缩回。
他哈哈一笑,掩饰着反常之举,然后故意提高声音道:“换做是我,早就退位让贤了。自己不行,非要跟人争那唯一的名额,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给你我兄弟俩一次机会,指不定闯出个名堂嘞!”
蓝衫少女心道:“真不知羞。名额都是通过比试来的,明明打人不过,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精瘦汉子道:“此次郡内比试,他的小徒弟倒是很让人瞠目。”
闻言,浓眉壮汉忽的打了个寒颤,脸色刷的变白,忙端酒来喝,一杯下去犹觉不够,便接连干了数杯。
精瘦汉子怔怔的望着他,一动不动。
“提起那个兔崽子我就来气……”浓眉壮汉酒至微醺,开始口齿不清。
“怎么?”精瘦汉子有心试探。
浓眉壮汉不答,仍不住喝酒。看得出来,其中必有一段伤心往事。
喝着喝着,浓眉壮汉骂了一句,痛苦的去扯头发,谁知那头发在他一扯之下,竟然整个脱落下来,露出油亮的头皮。
一头浓黑的头发原来只是个假髻。
“咦!”精瘦汉子大吃一惊。
大堂内众食客一阵哄笑。此人外号“黑毛三”,在本郡有些名气,武功修为属第二境的上驭气境,只因发、眉、须三样皆生得浓密黑壮,才有此称。三样之中,黑毛三尤为喜欢自己的头发,最爱在人前炫耀,常常没来由的甩甩头,或是用手抚上一抚,好引起他人注意。
黑毛三扯掉假髻,又去扯眉毛,原来眉毛也是沾上的,不过假的下面长着又短又稀的眉,却不是光的。
“早先可是货真价实的,全是那小兔崽子搞的鬼。”
蓝衫少女望着黑毛三这般古怪模样,格格大笑,心道:“谁家小子这么损!”
精瘦汉子奇道:“怎么回事?”
黑毛三酒意上涌,已是不吐不快,“你说咱们练功夫为了啥?还不是为他人排忧解难。前些日子,城东的刘员外找我,说一个佃农总是欠租,希望我去教训教训那佃农,顺便把欠的租要回来。我到了佃农家,见那小佃农病怏怏的,老父和老母都不能下床,家里穷的叮当响,还没开口跟他要租,他就跪下来求我了。我一看这下贱东西哭哭啼啼的样子就恼了,当即一脚把他踹开,踩着他胸口,扯出他的舌头,一刀割了下来。真是痛快!对付这些下贱东西就得如此。”
“你的舌头才该割下来。”一个女子的声音悠然响起。
黑毛三转脸一看,发现说话的人身着蓝衫,生得极为标致,是个生面孔,他酒劲上来,也不管是何来头,便提声道:“这是谁家不懂事的小丫头,活腻味了?一会儿到外面练上几招,爷要让你知道什么叫言多必失。”
蓝衫少女拢了拢头发,笑道:“好啊,好啊!只要不让小女子失了头发就行。”
众人哄笑,心想这貌美少女也太刁蛮了,这不揭人短吗?
本以为黑毛三会大发雷霆,谁知他竟然怔在那儿,眼眶里有泪珠打转。
不用说,他怀念起了早先那一头乌黑的头发了。
眼泪真的落下来,黑毛三不去理会蓝衫少女,向精瘦汉子继续倾诉衷肠:“兄弟啊,割下那小佃农舌头这事,你说我办的多么漂亮!越想越觉得高明。事后不久,有一天我在街上闲逛,走上来一个小子,说他一直仰慕我的大名,非要请我喝酒,这小子就是那兔崽子了。咱们兄弟武功算不上一流,豪爽却不输给谁,自然与他一道去了。别看这兔崽子白生生的,喝酒却是海量,直把我喝的不省人事。等我醒来,就发现眉毛和头发没了。”
他呜呜的哭出了声。
精瘦汉子安慰道:“头发没了还能长,总比丢命强吧!”
黑毛三拍着铮亮的脑门,凄凉的道:“你觉得还能长出来吗?”
看样子,这头发确实长不出来了。
黑毛三接着道:“那兔崽子接着就找上了我。原来他把我那剪下的头发和眉毛都收着呢,还用头发做了个假髻。他要我给那小佃农磕头赔罪,再奉上白银百两,就答应把假髻和眉毛还给我。咱那头发生得那么好,又是我娘赐给我的最要紧的东西,能不答应他吗?”
敢把如此丢脸的事说出来,黑毛三确实喝多了。
精瘦汉子道:“头发为啥长不出来了?那小子动了什么手脚?”
黑毛三又哭起来,许久才道:“关键就在假髻上。我戴着假髻,过了好些时日,也不见头发长出来,不单如此,本来留下的那些发茬还天天往下掉。我赶紧找大夫,大夫告诉我,这假髻涂着药,又天天焐着头皮,头发再也生不出来了!他最后还说:不过,假髻可以继续戴着,反正药力全被你吸收了。他奶奶的,他最后这句分明是在取笑我,我当即打他个口吐鲜血。”
精瘦汉子弄大体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才好,只淡淡道:“起码眉毛还能长出来,日后就戴着假髻吧!”
黑毛三把假髻反过来,带着哭腔道:
“你看看,这是什么颜色……”
精瘦汉子实在憋不住了,终于笑出来——假髻的发套竟然是绿色的。
这不等于天天戴绿帽子吗!
众人一阵疯笑。绿衫少女秀眉紧蹙,暗忖道:真是阴损的小子,切莫让本姑娘撞到,不然一定狠狠的作弄作弄他。
精瘦汉子提醒黑毛三道:“这有何难!你不会把发套拆下来,再做个假髻啊!”
黑毛三两眼顿时有了神采,把脑门拍的山响:“我怎么没想到啊!”
蓝衫少女暗笑道:这人的脑门确实不太灵光,光头也好,起码有光。
精瘦汉子道:“没找他寻仇?”
“找了。不过这兔崽子有两下子,虽然内力不咋地,花样却多,出招根本不按常理,咱们没讨到便宜。”
黑毛三默默的戴上了绿套假髻,模样相当的可怜。
众人不胜唏嘘,万豪楼内出现了少有的安静。
“师姐,绿色发套是什么意思?”白衣师妹很是认真的问道。
蓝衫少女送至嘴边的菜,愣是没咽下去,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跟师妹解释。
临桌有人大笑起来,“小姑娘,与我喝杯酒,我来告诉你。”
正说着,一名紫袍青年,拥簇着一位美须飘飘的中年剑客走进来。紫袍青年神态甚是恭敬,美须剑客则是神态高傲,面带不悦之色。
精瘦汉子见状,忙放下手中的酒杯,起身去迎,以生怕别人听不见的声音向紫袍青年道:“黄兄,你不是去赴太守大人的喜宴去了么?”
鹤影郡只是一个小郡,混江湖的多是些前两境的初级武者,能被太守邀请赴宴,在郡内算是颇有地位了。
紫袍青年一脸的苦想,道:“别提了……真是什么事都有!来,孙兄,我向你引见一下。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人称‘美须剑’的米青空米大侠。”
精瘦汉子满脸崇拜之色,重重地拱手道:“原来是米大侠,久仰,久仰!”
黑毛三也抢过来,拱手道:“知意境高手米大侠来咱们这儿了?真是大喜事啊!黑毛三拜见米大侠。”
米青空微微点头,也不正眼看二人,冷冷的扫视整个酒楼。
白衣少女小声对师姐道:“这年月,大侠可真多呀!米青空的名字倒是听说过,好像连武英榜都没登上,什么时候成大侠了?”
蓝衫少女道:“穷乡僻壤的,妄称个‘大侠’倒也罢了。只是这‘美须剑’的名号太恶心了些。”接着摆出一副轻拂长须的样子,格格地笑了起来。
米青空的名字她确实听说过。此人武功修为属初知意境,算不得真正的高手,似乎参加过武林大会,离武英榜却很遥远。在江湖上小有名气,多是因为他颇有心机,常与官府打交道,是许多官员的座上客。
单听紫袍青年道:“米大侠是李太守的上客,专门从东州城来赴太守大人的婚宴,可是,今日太守的婚事却出了些岔子,喜宴也吃不成了,我便陪米大侠来了万豪楼。”
精瘦汉子讨好的道:“在下一直仰慕米大侠风范,如不嫌弃,与我等一并坐吧。”
见米青空没言语,紫袍青年便道:“米大侠,这二位兄弟也是豪气之人,何不一并坐了,让他二人跟着米大侠长长见识。”
黑毛三点头哈腰道:“是啊,是啊!米大侠,请上坐。”
看来“大侠”也抵挡不了溜须拍马的威力,米青空终于点头,与三人一并坐了。
三人有意讨好米青空,频频向他敬酒,米青空也不说话,有酒便喝。
精瘦汉子问那紫袍青年:“黄兄,你说太守大人的婚事出了岔子?怎么回事?”
紫袍青年叹了口气,缓缓道:“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太守大人去城外亲迎的新娘子,把新娘迎到家后,众人念唱完诗,撒了五谷,太守大人便掀起轿帘,欲接出新娘子,谁知……”
他见满堂的人都望着他,故意卖了个关子。
黑毛三急了,道:“你倒是说呀!”
紫袍青年笑了笑,颇为神秘道:
“谁知轿子里的新娘子……竟变成了一头猪!那畜生穿着新娘子的衣装,顶着红盖头,太守大人一拉之下,还哼哼直叫哩。更可气的是,还是个醉猪,轿帘掀开它就到处乱窜,东倒西歪的!”
精瘦汉子和黑毛三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起来;一旁的蓝衫少女撑不住,吃到嘴里的菜顿时喷了出来;白衣少女笑得直揉肚子。酒楼中其他人也都哄然大笑。
精瘦汉子道:“从顾员外家接的时候没发现么?”
紫袍青年道:“怪就怪在这里。顾小姐是由几个人搀进轿子的,起轿后刘媒婆一直没离左右,一路上由那么多人守着,又无调包的可能,抬了几里路就变成了头猪,你说怪不怪。”
蓝衫少女暗暗叹奇:“鹤影郡地方不大,奇事倒是不少!”
精瘦汉子道:“不会神仙显灵吧?”
紫袍青年若有所思的道:“不过,听说在路上倒是遇到了一件怪事,有个小叫花刚死了猪,在路旁祭拜。”
精瘦汉子笑道:“那就是了!想是新娘子进轿后就寻了短见,恰巧中途遇见了头死猪,老天爷便开了个玩笑,调了个包。”
紫袍青年道:“一派胡言。不知米大侠有何高见?”
米青空轻拂长须,似乎成竹在胸,挂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神气,缓缓道:“此事虽说蹊跷,细细一想便能看出破绽。”
他顿了顿,并不着急说出来,端起一杯酒喝了,然后道:“试想,叫花怎会有猪?”
三人茅塞顿开,齐赞道:“米大侠高明!”
米青空又道:“猪死了不吃,却要葬掉,明摆着有鬼……”
三人又赞:“不愧是大侠,一语中的。”
临桌的蓝衫少女厌恶地撇撇嘴,忖道:“定是那小混蛋搞的鬼了。亏他想得出!”又转念道:“兴许小混蛋还在那儿,何不找他算账去。”
她向师妹道:“你还吃?咱们走!”转身扔给小二一锭银子,火急火燎的出了门。
白衣小师妹顺手捏起两个虾鱼包儿,一一吃了,急匆匆地去追师姐。
两位少女轻装上阵,把马留在了万豪楼。一出来,白衣小师妹瞧见有卖冰糖葫芦的,又去买了一串。
蓝衫少女瞪了她一眼,正准备走,便被人拦住了。
黑毛三肩扛大刀,嘿嘿笑道:“刚才不是想割大爷的舌头么?不经大爷同意,休想从这儿过去!要么跪地求饶,要么亲我一口,任你选。”
蓝衫少女面露惊恐,楚楚可怜的道:“这位大哥,我能亲一下你那油亮的头皮么?”
“找死!”黑毛三咬牙道,恨不得把蓝衫少女生吞了。他猛喝一声,大刀挥出,誓要把蓝衫少女拦腰砍断。
一阵刀光剑影过后,蓝衫少女携着师妹扬长而去。
光着头的黑毛三趴在地上,用颤抖的手抓起一团团被削成絮状的头发,眼泪噼里啪啦的往下掉,仰天喊道:
“娘啊,儿的头发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