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春风裁出杨柳细叶。
谷雨已过，又到了春耕时节。
虽然边境有北狄大军虎视眈眈，五皇子齐尧依然张榜通传城内百姓，不要惧怕外敌，照常耕种。
军队刚刚出击就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民心已经安稳许多，城外又有驻扎保护的大军，百姓们渐渐也放下心来，开始了忙碌的春耕。
城内，一家装饰简朴的酒楼里，齐尧看着放在眼前的食物，轻轻簇起了眉头。
“真的要拿起来啃吗？”
杨羽重重的点了点头，拿起手帕擦拭了下手指的油脂，“不拿起来，怎么啃？”
齐尧看着眼前盘子里的猪蹄膀，烧烤的颜色倒是焦黄透亮，味道闻着也算很香，只是个头不小，不似宫中或者华贵酒楼里那种剁小便于下筷子的，眼前的这只，足足有男人巴掌那么大。齐尧觉得，虽然杨羽方才啃的时候很可爱，但自己就这么拿起来啃，旁桌又有人来人往的客人，确实有些，有些不雅。
拿起筷子挑下一块儿软嫩金黄的猪蹄肉放在嘴里，满口溢满了浓香的味道，令人胃口大开，确实别有特色。
刚刚咽下，整只猪蹄已经伸到了嘴边。小桌的另一头，杨羽挽起袖子伸长胳膊拿起盘子里的猪蹄递到齐尧嘴边，满脸期待的模样。
齐尧轻笑，张嘴轻轻咬了一口，确实感觉和方才的味道有些不一样呢。伸出手接过杨羽手中的猪蹄，掌心碰到了她的指尖，感受到她的指尖轻颤一下，逃走了。
杨羽把坛子里的酒倒在碗里满上，推到齐尧面前。
“我小时候最爱吃这家的猪蹄了，把所有的零花钱都买了猪蹄吃。父亲每次打了胜仗，也都会带几只回来给我们。记忆里，每次吃到这个味道，父亲的脸上都是满满的笑意。”
“我们？”
杨羽神色一顿，“熬~，是我和长姐。”
齐尧端起酒碗饮了几口，“你小时候必定是个胖子，这么贪吃！”
杨羽学着和熙公主的模样嘴巴微微一嘟，“才不是呢！我小时候可爱的很！”
齐尧伸出带着油星的手指点了她的鼻尖一下，“现在也可爱的很。”
杨羽被他一碰，脸开始微微发烫，有些尴尬，胡乱的说道：“我……我们比赛吃猪蹄好不好？”
齐尧看着她，宠溺的一笑，“好！”话音刚落，也不再考虑形象，赶紧大口的吃了起来。
杨羽见他有些耍赖，也不多说话，努力啃起了猪蹄。
这味道，好像穿越了时空，又回到小时候父亲笑呵呵的带着猪蹄回家，自己和那人坐在门槛上，捧着猪蹄比赛的时候，从嘴里到心里，洋溢着幸福的味道。
最后，自以为个中高手的杨羽，还是输给了齐尧。齐尧得意的端起碗里的酒一饮而尽，满眼笑意的看着杨羽。
杨羽冲他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有什么好得意的。
轻松惬意的时光不过一顿晚餐的时间。出了酒楼回到军营，便不能再有丝毫懈怠。北狄已经安稳了一段时间，越是?潜伏的野兽，越在酬谋着发动攻击的那一刻。
一所朴素的民居里，杨羽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心里还在回味着齐尧离别前的话。
他说，他愿意陪她去祭奠父亲，也想听听她的故事，不想再做她的“陌生”朋友。
一切总会有剖白的一天，也许，合适的机会到了。
…………
二月末，北狄军攻打函雪关，齐尧与慕容战坐阵，共同击退三次进攻。?尤其?最后一次，齐尧改进了贺威所传授的兵法阵型，大挫敌军，北狄军元气大伤，落败而逃。
大齐取得了胜利，全城百姓欢欣鼓舞。
阳春古道，杨柳成荫，春雨刚刚洗过的路面散发出泥土的芬芳，策马过去，马蹄留香。
杨羽身着素衣，焚香祭拜，祈愿英灵安息。
齐尧也随着杨羽一同跪拜，叩首，默默的燃上了几注清香。
英雄冢，敬魂刚，满地苍茫，尽悲凉！
祭奠完毕，杨羽带着齐尧来到一处山坡，居高临下的看着整个山谷。
山风习习拂面，吹散了耳后的长发。
杨羽轻声开口，分外凝重，“你觉得这个山谷如何？”
齐尧迎风负手而立，“谷如其名，马蹄谷，像马蹄铁的形状。”
杨羽走到一块平坦的石头上随意坐下，“如果这里作为阵地呢？”
齐尧稍作思索，“不好，虽易守难攻，却容易被人瓮中捉鳖。”
杨羽看着他，眼神中充满赞许，又看向空荡荡的山谷，满目苍凉，“十年前，函雪关城主杨靖一意孤行，私自率领仅仅八千士兵，挑衅北狄大军，被敌人追赶逃亡至此，全体阵亡！”
齐尧簇起眉头，不明白她的意思，只听杨羽接着说道：“当时，流传于大街小巷的都是这个说法，人人都在叹息唾骂，说我父亲英明一世，糊涂一时，白白葬送了自己和将士们的生命，把函雪关推向了水深火热之中。阿尧，你信吗？”
齐尧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自己查过，宫里的卷宗上确实如此记载，自古凡是大型军事战争的记载必定属实，做不得假。
“阿羽，我只信你！”齐尧的声音中充满坚定，也许从一开始，就像宿命的允许，自己就无端的信任眼前的这个女子。
杨羽轻轻一笑，透着几分苦涩，“我知道你信我，才要和你说出我心中的故事，也只有你信我，才可以相信我说的。”
齐尧走近，坐在她身边，仔细聆听。
“十年前，我还是个五六岁的小姑娘，整日就知道吃喝玩耍。我知道我的父亲是人们口中的大英雄，能保卫函雪关平安，每次都能打胜仗。还有副将林叔叔，见到我总会抱起来把我抛的很高很高再接住，再抛起来。还有负责炊事的刘胖叔，他总把烙的最好层子最多的饼留给我。还有大胡子的李叔叔，爱喝酒的常大哥，很多很多人……
后来，有一天，父亲神色很凝重，他说很多北狄人来了，又要打仗了。
第二天再见父亲，他好像开朗了许多，他告诉我说，慕容大将军来了，他是一个很厉害的人，一定能帮我们保住函雪关。我也很高兴，从来没有见过父亲如此崇拜敬仰过一个人。一时间，我也十分想见见那个厉害的慕容大将军。
刚入夜，吃过晚饭，我就悄悄躲在了父亲书房的橱柜里，等啊等，一直等到我睡着了都不见他们进来。
过了很久，门吱呀一声开了，有人进来了。我睁开眼睛屏住呼吸从缝隙里一看，进来的除了父亲还有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男人，虽然有着花白的胡子，但整个人精神抖擞，威武的很。
果然，父亲叫他慕容大将军。
之后，他们就在书房讨论一些军事上的事情，慕容雄还对我父亲连连称赞。
最后他们谈到了进攻敌人的事情，我知道这些事情都是极其重要的，不能让别人知道，更是躲着不敢大口呼吸，一动也不敢动弹。
我父亲说，他率领八千精锐去夜袭北狄军，不硬战，只挑衅，直到北狄军按奈不住出门追杀。然后他们假意逃溃，把敌军引到马蹄谷，待敌军进谷以后，潜伏在暗处的慕容雄率领军队堵住北狄退路，烟花为信，从两个谷口方向同时作战，两面夹击北狄军。”杨羽说完看了齐尧一眼，“这个计策，你该深有体会。”
齐尧点了点头，年幼时，就听父皇夸赞过杨靖的实力，扭头看着杨羽，等下她继续说下去。
“我记的慕容雄没有多说话，只不住的夸赞，当时，我心里真的很为我父亲骄傲。
商议结束以后，直到他们离开书房很久，我才敢从橱柜里爬出来，跑回了房间。
第二日，父亲整顿军队，出征就在当天夜里。
那天早晨，我们早早的起床坐在门前，等着父亲凯旋归来，等来的……等来的却是全军覆没的消息！”杨羽努力使语气保持平静，丝丝哽咽，还是泄露了她内心的颤抖。
齐尧心中震惊，“难道……”
“具说，有人看见了天空中绽放的烟花，可与北狄军血拼的却只有我父亲的人！慕容雄的大军根本没动，眼睁睁的看着八千忠心耿耿精英战士，一夕之间全体阵亡！”
杨羽站起身来，指甲用力掐进手心，再冷静的心神也压抑不住心中滔天的愤恨，眼中的热泪再也抑不住了。
齐尧心中隐隐做痛，伸出手把她的手握在掌心，不让她再伤害自己。
手心传来温暖的触感，让杨羽心中一直以来筑起的坚强轰然崩塌，一下子脆弱的像是刚刚失了巢的小鸟。
人的愤恨痛苦在重新提起感受的时候，有一道温暖滋润，能融到心底最深的那层。
“阿尧，你知道吗？当年这山谷里的大地都被鲜血染成了暗红，每次来到这里，我仿佛就能听见他们的不甘，愤怒，绝望声音！这声音像一张利爪抓着我的心，不为他们报仇我们此生难安啊！”
齐尧起身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刚刚擦干，眼泪又浸湿了他的手心，最后伸出双臂紧紧拥住她，忍不住替她难过又心疼，“阿羽……”。直到今天他才了解，自己怀中的这个女子多么伟大，她比这世上太多的男儿还要强的太多太多。
齐尧知道，慕容雄此人争强好胜骄傲自大，想要独揽军权，害死了许多不肯为他左右的人才俊杰。杨靖的才能声望大大的引起的慕容雄的忌惮。他怕！他怕杨靖会是第二个自己，况且杨靖正值青年自己已然不惑，多少年后怕是大齐军中再没有他的地位。在慕容雄心里，杨靖这样的人不能留，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所以，当年慕容雄保卫函雪关的那战，才会如此惨烈。
“阿羽，不要再说了！不说了，以后有我，我们一起！”齐尧拍着她的肩轻轻安慰着，她的每一次呼吸每一个音节都像千均的重力，重重的击在他的心上，好想她不要在这么坚强，好想永远都保护她，让她开心。
最后，两人在山坡上，望着山谷的大地，静静的坐了很久，很久……
踏马归城，清风相送，齐尧归途的心境已不像去时那样简单，再望向马蹄山的土地，多了一些敬重与缅怀。
她的心里必定还有能触动自己的故事，比如在谈起过往，不设心防的时候，不经意间总会提到一个“我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