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云道:“千机山庄的信已经到了明日一早,他们的人就会最先过来。”
白璧明白他的意思。眼下剑门掌门柳七月与其独子身死,中原武林群龙无主,越家庄与药王谷对统一中原武林没什么野心,最有望接任武林盟主的不就是千机山庄庄主霍东震么?
“来时路上,我见到了霍寻玉。”白璧手指敲了敲桌子,眉目微敛,轻声道,“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孩子最讨厌了。仗着有几分聪明劲和千机山庄的风头,可是落了不少人的面子。”
“人家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罢了。”越云不置可否道:“在中原武林,千机山庄还远未到一手遮天的地步。千机山庄起于与朝廷的合作,但在四大世家之中,霍家的根基最浅。人家不过趁着这股东风讨好一下千机山庄罢了,你何苦把人家打醒?”越云瞥她一眼,看她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就猜到她定是落了霍寻玉的面子,不急不缓道:“这下子人家反倒都怪到你身上了,惹火烧身。”
“霍寻玉这小兔崽子都跑到我跟前蹦达了,我忍他?”白璧不屑地冷哼了一声,又道:“不过聪明是真聪明,年纪轻轻的,和钟淙差不多的年纪,比钟淙不知道厉害了多少倍。祁阳侯府也不是请不到好师傅,祁阳侯看不出来,这两兄弟功夫可都不怎么样。”
她这一番话似是勾起了越云的回忆,他年轻时也曾亲历大漠狼烟,几十年风霜磨平了他的棱角,却磨不碎他的吉光片羽般的回忆。越云低声道:“钟敏的儿子……还成么?”
他显然是认识老祁阳侯钟敏的,但对现在的祁阳侯却似乎并不认识。白璧第一次微微的试探很快被越云识破。越云瞥她一眼,气笑道:“有话直说就是了,装神弄鬼的诈我!”
白璧笑了笑,好整以暇地笑道:“我来了多久了,越叔叔你明知道我要做什么,却一直闭口不谈。我可不得自己悄咪咪地打探?”
越云甚是喜欢她的伶俐敏锐,虽然难免刺伤人,却无疑比那些装模作样睁着眼装睡的伪君子和闭着眼睡觉的蠢货好太多了。颤巍巍的天柱之下,是不知何时就会崩溃的六合宇内。若人人都不愿醒或醒不来,梦醒之时就是丧命之时。
越云从不信柳七月或霍东震这样的蠢货能力挽狂澜。他们刀锋向下,扣着深重的血债,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解脱,何谈解脱别人?
越云几乎苦笑了一声,问道:“你都见过谁了?”
既然到了交底的时候了,白璧也没有继续藏着掖着玩你猜我猜的游戏,直言道:“吕不关吕老爷子,关铨,霍东霖霍二爷,石亮石老庄主,还有宋衡宋叔叔。”
“宋衡不知道什么,”越云道,“他以前就是两耳虽闻窗外事,闻过从来不管的那种人。要不是白家当年的事实在太大了,他现在都还这个德行。”
不知是不是因为对面坐着的人是熟悉的故人之女,自从越云熟门熟路地翻出来两壶淡淡的米酒出来后,越云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似的,直言不讳得近乎坦诚。他的眼神里含着故事,湘西的越家刀蕴藏着烈烈血性,纵使越云明敏而正直,深谙明哲保身的道理,但骨子里的血性与战意终将在某一瞬间被激起,重新点燃。
这才是一个越家刀的最终形态,正直,耿介,悍勇。
以江湖草莽对抗高远庙堂,这本就是何其勇气!
“不过,阿璧,我所知道的也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多……为以防万一,谁都不想再经历一遍白家的事,除了幕后之人,我们谁不都知道全貌。”
白璧一直以为幕后之人应该就是越云,越云却说他不是?!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越云皱眉道,“你要清楚的一件事是,你很可能没有盟友,也没有敌人。我们都是棋子,被操纵在棋盘之上,在一局终了之前,我们可能所做的一切都已经被提前预料,我们终将走向我们自己并不知道的前路。”
白璧犹豫道:“什么意思?”
“我也不知道,”越云疲惫道,“我只是有一种感觉,事情可能并不是绝对的正与反、黑与白、对与错的简单对立。布局之人的目的也未必是简单的胜与负。”
越云的话几乎推翻了白璧所有的……白璧几乎冷汗涔涔地看着他,震惊得不能所以,以至于声带一时都似乎闭塞住,讷讷不能发声。越云表情十分冷静,毫不含糊,白璧连试图相信越云是因为喝醉而胡言乱语都不能了,脑海中思绪翩翩,最终化成了一声艰难的叹息。
越云在这个过程中一直看着她,直到她终于冷静下来,才缓缓笑了笑,似乎是安慰道:“也不必太过担心……终有终局之时,在那之前,还有时间。”
“越叔叔,这是……你的猜测?”
这么惊心动魄的事,白璧还不能在这一会就能坦然接受,忐忑着问了一声,终于叹了口气,正色道:“请越叔叔教我。”
越云心道:这姑娘,傲得起来也沉得下去,真是极难得了。披着尖锐的铠甲,护着最坚韧的脊背。
越云微微笑了。
他慢慢转着手中的酒壶,清冷的神色底下是疏离的暖意。这样慢慢回想的时候,他才心惊地发现,十几年前的事,他竟然把它们深深刻在了脑海里,想忘都忘不掉,只要有一个契机让他去回想,往事一帧一帧地在脑海中清晰地浮现出来。
***
庆和元年春夏,中原大旱,旱情一直蔓延到西北。鞑靼人没有存粮,无奈之下,这个时候于边城烧杀抢掠。肃王趁先帝此时已经病入膏肓,遂起兵勤王,并希望西北军能入京助他一臂之力。但祁阳侯府向来不掺和到这些夺嫡争权之事里,且也实在腾不出手来。就没有入京。但那年秋天,先帝山陵崩,肃王登基。
助肃王登基的最大的功臣是羽林东卫。
羽林东卫是拱卫京畿地区的一支近卫军。战力与禁军相比,本不足为道。但最令人惊讶的是,最后是羽林东卫胜了。
白璧脑海中一根弦绷断了:“是马!”
羽林东卫本来是没有马的,步兵与骑兵的战力本来是不能并提的。虽然在攻城上,骑兵并无作用,但若不是攻城呢?
越云点了点头,赞同道:“确实是马。”
石亮提过白家的马线。莫非指的就是这条马线?肃王为了拿到了马线,对白家下手……不对,时间不对。
肃王拿到了马线之后,才对白家动了手。为什么?
肃王不可能在白立衡没有发现的时候拿到马线,而马线若是白立衡送给他或默许给他的,那为什么在大功告成之后,肃王反倒要对白家下此狠手?
“你不必看我,”越云苦笑着看着一脸疑惑的白璧,无奈道:“这算是你们家的家是了吧。白立衡怎么会把这种事告诉我?我对此事也是十分的想不通……但白家出事前的事我确实不清楚。还不如你仔细想一想,或许还能想到一些什么。”
白璧沉默。
说实话,当年还未曾及笄的白璧,被白立衡宠得不知天高地厚,惹是生非的劲头一点都不输给现在的霍寻玉……大概她这么讨厌霍寻玉,其实是在厌恶当年天真无知的自己吧。她不关心白家的生意往来,不知道白家的盟友挚交,不清楚白家的仇敌对手,甚至连家里的幕僚管事们都认不全?仗着白家在陇川的地位,拉着白沧玦和纪行之到处惹事……他们俩哪里拉得住妹妹?
白璧痛恨当年天真无知的自己。
越云看她的神色,什么都明白了。青瓷的小酒壶轻轻碰了碰白璧的酒壶,越云没说无谓的安慰来,不是每个人都会经历这样瞬间从天堂跌到地狱的事。在跌倒之前,没有人会因为预知到未来的事而猛然警觉惊醒。这不能怪白璧。
白立衡喜欢这个女儿,但有同样优秀的白沧玦在,白璧这个女儿不必继承家业,也不必承担白家沉重的责任。甚至因为将来不知道要嫁到哪里而对她万分宠溺,白璧所有的少年时光都是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嚣张中度过的。没有人要求她懂这么多。
可现在,白璧有多希望,自己要是能记住更多的事情就好了,更多关心一点家里,会不会就会记得一点或者预兆,或者警醒。最起码,在探寻真相的路上,不会一无所知。
可现在都来不及了。
越云提醒道:“行之会不会记得一点?”
白璧没抱太多希望,纪行之这种心胸开阔的男人,他心里甚至都不会存住太多事,看人看事甚至都尽量往好的方向看,白立衡很多事不会和他说,他也未必能注意到。到总归是一条路。
白璧道:“越叔叔,我和你说一件特别蹊跷的事。”
越云挑了挑眉。
白璧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云众首领,卫袭,和我长了一张一模一样的脸。”
她看着他,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拥有共同记忆的,可以稍微在一起怀念故人的人,她的眼泪差点落下来:“他看着比我还年轻,我从他身上,看不到一点熟悉的感觉。我觉得他是哥哥,可是我又觉得他不是。”
她甚至没有和纪行之说过这些话,她不敢给纪行之这么大、又这么小的希望。但她憋得太久了,从见到卫袭之后,就一直充溢的情绪终于找到了一个小小的泄洪口。
话音落下,她的眼泪也落了下来。